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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时者I·循环》第十五幕《微小的声音》下

通天的石墙下,灰雾弥漫。石墙底部,开了一块人高的洞。洞外是狂风暴雨,橘红云烟,背后的城市灯火通明。


墙内,碎石瓦砾堆成小丘,尽管废墟一片,插在草地里的行道树倒是没被破坏多少。因此,连通着石洞的主干道依然隐约可见其形,穿过灰雾,一路向漆黑的内部世界延伸开去。路上空无一人。


主干道的某一侧是高高的废墟小丘。石碓中央,一块石头忽然在另一侧被人卸下了,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来。只见那小洞的背后,一个小女孩的脸堵在洞口,正左顾右盼着。


随后,她的脸消失在黑暗里,取而代之的是两只小手,双手半托半握着老鼠。


“从这里出去。”


肖童把老鼠放在废墟最外侧的缺口处,黑老鼠在她手里一动不动,似乎连咬她的力气都没了。不过,当她松开手,老鼠落在洞口,鼻子就开始嗅起来,转眼就钻了出去。“逃出去就不要回来了。”


老鼠很快便消失在碎石路上。肖童将洞口重新堵住,摸黑穿过小路,回到地下层的出口。一名男青年在那里站着。


见到他,肖童惊喜道,“你回来啦。”


“嗯,你放走了老鼠?”


“放走了。”


“那里离主道太近,太危险,”他训道,“下次我没回来,你不许一个人往那里去。”小女孩撅起嘴,不情愿地点头。


“肖丰,你说的是真的吗?”


地下层里站着三三两两的人,他们议论纷纷。“本都真的失踪了?”


“是真的,”男青年往回走,“仔细看,报纸上写着呢。”


“他是逃跑了吧?”


“他逃得掉么?八成是被余希干掉了。”一个老妇人反驳,“从那个女人控制住新使者开始,大局已定。”


“若这样搞,那还叫票选么?”一个抱孩子的男人问。


“呵!还没逃到外址,你就知道票选是啥样的?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嘞!”


“大王一开始就是大王,”有人啐了一口,“搞了点复杂的形式,好像就真是难人选出来似的。”


“肖丰,你带回来那女的呢?几乎没见她出来过。”


男青年瞟了一眼破布帘子遮住的走廊,有些含糊,“她伤得重。”


外面的议论声能一字不漏地传到走廊里去。女人正蜷缩在窗前的平台上,身上裹着一件沾着泥的毯子。加上药膏和纱布,还有每餐一叠煮烂的豆子、一把盐,这是这家人可以余给她的所有东西。如今每家每户的储粮都快要见底,也不知是否是有所料想,肖童才提前把老鼠给放了。


吴晓思挠了挠脚背上的纱布,伤口痒得难忍。她只在众人熟睡时走出地下层,多是为了解决大小便。她知道一直回避这群逃亡者并不妥当,但她却感到没有一丝精力。随便说几句,傻瓜都会怀疑自己是本部成员。


她在本部出生,在本部长大成人。对于外围人民的生活,她就算了解得再到位,但是生活化到具体某一号分区,她自然是一问三不知。这里的人都不喜欢本部成员,她记得肖丰这么说过,除了“悔恨”。


相应的,她也仍然无法接受这些逃亡者。她自己分明一样是在逃跑。平时本部为了维持权威性,作为本部成员的叛逃者或异端分子多半被秘密处理,尽可能不给人留一丝话柄。而外围人民则有所不同。在宣传上,对于打击求进分子、邪教徒、或是后天“罪人”,这样的案例往往出自外围人民。她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但脑海中那些早已存在的印象不由自主地将他们与“邪恶”划上等号。她心中还有些槛要过。


吴晓思拿出藏在身上的晶体胸章,放在手掌心,在黑暗中静静地端详。她按动了一下晶体,于是一个听上去有些紧张、令人不安的女声在走廊中回响起来。


“我是G1分区统治分区在职,禁区哨塔的三班值班员。有一些特别情况,我决定向上级部门进行汇报。早在G1分区出事以前,如今的第三位使者就已经出现在庇护所中,并且定期来哨塔作寻人启事,寻找一个名叫‘梦里’的小女孩。当时,我并没有当做一回事。但是,现在考虑到他的特殊身份,以及分区后来发生的灾难,我认为新使者是否早就知道疯狗潜伏于该分区内,是非常需要调查的。”


“其次,双人团队滥用职权,要求我修改庇护所人口记录,抹除一名分区报社记者的个人信息。对方在降临节的报道曝光了王淳和余希的关系。然而,当天夜间也是第三位使者‘降临’的节点。该记者蹲守在十二号石门的时候,是否目睹了什么,没人清楚。但是,如果新使者进入分区,为疯狗的入侵铺好了道路,那么双人团队的所作所为则非常可疑。我不作王淳和余希二人与求进派的推测,把他们联想到一起没有依据可言,但他们和新使者的关系定然微妙。上述事实,所有的文档资料,包括新使者递交数次的寻人启事都备份在案,我重申一遍,上述所有相关文件都备份在案!如果统治分局的资料库不幸无法复原,我的胸章依然可以调出我个人值班当晚的备份。”


“在此,我强烈要求本部上级就双人团队、新使者、疯狗的关系链进行追查,对分区陷落一事的始作俑者问责!我是禁区哨塔三班的值班员,我叫——”


吴晓思紧紧握住晶体,声音灭了。走廊顿时陷入寂静。良久,她把它收回裤子夹层中。蜡烛没被点燃,她在黑暗中呆坐着,林芬的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回荡。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吐却吐不出来。


本都失踪了。这是今夜肖丰从2号营地带回来的最坏的消息,抽掉了吴晓思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本都在G1分区失势是白天诚被捧为使者后的必然,她早有料想,可这都不影响他在本部的力量。但是,他人若是没了——至少王淳组织起的报社如此宣称,那么不管失踪与否,凭吴晓思自己是不可能见到本都其人的。


她现在还能求助于谁呢?谁也救不了她了。她其实一直想见到牛乐。她一直都想去找他。对于吴晓思而言,这座分区里,只有牛乐是唯一值得信赖的人。但是现在的时期特殊,营地间对本部成员的纯洁性抓得比任何时候都严,他挤在使者和未来支部长之间,脆弱的像是泡泡,若是他和一个叛逃者再有所来往,如同一根钢针刺进泡泡里,轻而易举便能炸掉。她不想再给对方添麻烦了。何况,逃跑的决定甚至没来得及和牛乐说,她就已经属于叛逃者了,她不知该怎么对他开口,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不同于这些逃亡者,吴晓思是逃不出去的。她是本部成员,大脑中嵌着微量的晶体,即便石门被破坏,感应装置也可能依然再工作。除非感应也一并失灵……但她敢冒这个险吗?


难道真要去相信那个取怪名字的疯子么?


肖丰称“悔恨”主张逃亡者应该被一视同仁,要求他们必须接纳本部成员,因为本部成员也可以一并被送到外址去。然而,吴晓思要求肖丰不要告知自己的存在。她完全不信任“悔恨”,倒不是因为其称谓疯狂,而是对方临时高层的身份——这怎么想都可能是个愿者上钩的陷阱。但无论此时再如何施加怀疑,她不守规矩逃跑已是疯狂之举,求助对象也难免是疯狂之人。否则,她还能怎么办呢?


“我以为你睡了。”


肖丰挥开帘子,望了一眼倚靠在窗边的女人。


“没有,不过快了。”


青年没点蜡烛,而是直接走到走廊末端,在一张地毯上侧卧着睡下了。


“就你一个人回来?”


“每次营地发刊,许多人都要在外头议论一会儿,肖童也跟着兴奋。没事,姥姥在外面带她。”


“一直是你去取报纸吗?”


“嗯,我没像其他人那样直接躲起来。我在1号营地做过登记,没人查我在不在营里。”


吴晓思一怔,我以为你是说逃就逃的类型。“你比我想得要慎重。”


“我比你想得要懦弱。”他否认,“那并非是什么先见之明、谨慎之举。我当时太害怕了。在找到肖童和姥姥以前,我不敢一人妄为,才去1号营地作登记。当时哪里也没有她们,我以为都死了。后来,听说幸存者要无条件做观测者,我又摇摆不定起来,于是又逃掉了。等找到她们后,我后悔在营地做过登记,”他轻易地说出那两个字,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结果走运的是,我特别的‘家庭成分’似乎派上了用场。我偶尔可以去打探消息。”


肖丰顿了顿,“你之后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知道他在问什么。


“明夜就是‘悔恨’原定的行动时间。可是,你到现在都不要我传讯你的存在。起初我以为你自信可以直接从石门里逃出去,但现在看来,你根本是不信任‘悔恨’。本部成员和外围人民在身体上不是不太一样么?如果‘悔恨’需要为本部成员的逃跑做额外的准备,结果你却没说,导致误过了,那怎么办?”


“你信任那个人么?”她反问。


“这里有些人称其为‘圣人’,因为那个人作为‘新一批领导班子’,敢顶着风险为逃亡者做这种事。‘圣人’还说,把自己视作‘求进派的内应’也不为过,害怕的,说明也没有逃出去的决心。若这是一个陷阱,那么将来向上级报功,‘悔恨’那种过激的说法给自己讨不到半点好处。你说,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有什么必要对咱们这些什么都算不上的普通难人使呢?分区的撤退工作,已经足够令临时高层应接不暇了。”


本部的政治不要去猜。吴晓思默默地想。


“你若是问我们是否信任‘悔恨’这个人,哪怕是那些称其为‘圣人’的人、包括我,都不可能相信‘悔恨’分毫。”肖丰沉默了一会儿,“但是不相信有什么用?不相信我们又何去何从呢?自我们决定将自己的利益置于‘难人’之上,我们注定处在一条亡命路上。”


“你也一样。”他接着说,“你朋友显然是给迷雾害死的,如果你们真有靠山,你们根本不至于像那样狼狈地逃。你不和我们走,难道还打算在分区里孤独终老?等人马撤光,本部毫无疑问会动用它的最高指令,启动备用石门、封锁G1分区。到时你想走就来不及了。你会渴死、饿死、或冻死在里面。”


“亦或是窒息而亡。”女人轻声说,“供氧设备也被一并破坏了。若是石门再都被封死,里面的空气会慢慢变稀薄。”


走廊里宁静又阴暗,时而有呜呜的风令玻璃窗嗡鸣着振动。吴晓思仰面躺在窗台,心想此刻的风是否来自墙外的世界。如果自己能是那只老鼠就好了,她偶尔会做天真的遐想,想象自己循着风,爬过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碎石,最后钻过那个巨大的石洞。闯到外面世界的那一刻,大雨沐浴其身,她望着诺大的、不着边际的世界,享受着不知该去向何方的彷徨。


这样的想象在她的脑海里发生的次数越发多了。就像是自己必然要上断头台的,却在行刑前,幻想着某些人因为一个奇迹般的回心转意、撤销了她的死刑,又或者她获得了一个特殊能力,世界上所有的屠刀碰上她脖颈的那一刻必将断裂……然后当想象停止,她心里便一片荒凉。这不是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境,而是一种明知结果的自我折磨。她深知自己是刀下亡魂。


正因为她在外址生活过,知道外头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现在她才更明白拥有那种“彷徨”的普通生活多甜美,比起身陷循环、无法自主、本部安排好你该扮演什么角色的生活要好——她也道不出明确好在哪里。总之她以后再也体验不到了。


从她听闻“悔恨”存在的那一刻起,就认定它是陷阱。她从来就没把它当做一个指望,即便她一开始就有预感,自己多半要跟这群逃亡者的“悔恨”扯上关系。


男青年在走廊深处翻了一个身,“所以,根本不是什么循环,对么?”


“什么?”她差点睡着了。


“根本不是什么循环。我们能吃上食物,是因为食物制造商;能喝上水,是因为有水源供应;一定程度上的适宜温度,是因为供暖;能正常的呼吸,是因为你说的那个什么装置……对不对?所有的这些,都跟循环没什么关系。可是不少难人,明知循环的存在、却非要为它说好话:就算真有循环,也是多亏了它,食物用水才不会紧缺,气候才不会恶劣,生活才得以安定……事实上,这些跟循环都有什么关系?之所以会有离不开循环的感觉,纯碎是因为循环在反反复复利用那点资源罢了。”


肖丰说,“我们明明在重复过着同一天,根本不是真正地活着。可我们还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跟外址人一样正常过活。教会通过修道院、报纸、神秘剧在我们脑子里潜心培育的逻辑,会让不少难人即便知道了循环存在,也能立刻去拥护它:一切的美好都归功于循环机制,没了循环,自己就没的吃、没的穿,也养不活自己了。可没的吃没的穿,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被关在一座原本没有任何生存条件的空间里,而不是因为没了循环。他们很难在想法上跨过这个坎。”


“你知道啊……”吴晓思望着窗外的黑暗,“循环。”


“我知道。”青年沉默了许久,“父亲以前是运输队的,他和他的队友偶尔会给我和肖童带外址的礼物,大多是口头故事,有时候是小物件。这其中,我更喜欢故事。长大了想一想,内外址一对比,意识到循环的存在并不难。”


“以外围人民充当的运输队,能有那么多机会接触外址吗?”吴晓思不了解这个职位。


“原则上不可以。但是父亲说,以前带队的队长是本部成员,很照顾人,若是整只运输队完成任务早于原计划,那队员们在外址滞留片刻,他不会上报。而且,我父亲在队里人缘好,一次本部的运输任务结束时,队长还偷偷带他在外址吃过饭。他好多年都在说这事儿,说那是外址的一座‘城市’,到处遍布着‘中央大楼’。”


“每一年,父亲总能带些外址的小玩意回来。比如装水用的软的、透明的瓶子,”他说的也许是塑料瓶,“卡片,还有一些附着外址图片的东西,甚至偶尔是一些弃书。我多半看不懂。”他顿了顿,“因为分区里根本没有这些东西,身边的朋友也都没见识过,所以在我们这边,父亲以前很受人尊敬。”


可他因为你成了罪人。“你不满你的父亲,”不用你姥姥说,我都听得出来。


“那是从我知道循环的存在开始的。”肖丰没否认,“有天祷告时间刚过,我故意保持清醒,侧身躺在床上。等午时一过,我眨巴眼睛,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仰卧。对于这种现象,我小时候问过父亲,他却始终和我说,那是我中途睡着记错了。等我真正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并切身体会一番后,我才感到一种由衷的恐惧。原来和经书中记载的那些老祖宗一样,我们依然被困在循环中。序时者为我们挡住了旧循环,却把我们关进了一个新循环。”


他慢慢地呼气,“你说,本部要是坦荡地告诉我们分区里有个大循环,然后供我们自己选择是留在庇护所、还是出去面对‘乱流’,也没人能指摘它什么。可它不仅不许难人说它有循环,还时刻高呼自己庇护难人有多正当。说到底,它和原本威胁难人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事实证明,只有年轻人特别在乎自己是否生活在时间循环里。吴晓思深谙这一点。十多年前的自己何曾不是这样,仿佛有循环毋宁死。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看淡了。反正都是活着,长达一天的分区循环和外址的日复一日没有任何不同。她得想办法弄到一个稳定的干涉者职位,她爸爸有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让人省心,还有结婚的事。她要小孩,因此未来五年她都不能让自己沦落到长期分区在职,就算不生在外址,也至少让下一代在本部出生……她在外址进行干涉任务,再到对应分区的中央大楼进行人员换班,两地跑是常有的事。渐渐地,她觉得只要不特别在意时间循环终末交替的瞬间,年轻时的坚持便没那么重要了。在循环里要算计,去了外址一样要算计,不管在哪里,人总要为了生计奔波。


但这些想法,她只字未提。毕竟她逃了。到了最后,她一样没有选择循环。为什么不选呢?她冷静下来后,甚至自己都觉得奇怪。她在废墟里跌跌撞撞地逃命时,才发觉自己的内心中是那么不愿意做观测者,抗拒的意愿如此强烈,连钢筋碎墙都能毫不犹豫地撞上去。


“‘乱流’和序时者的循环还是有区别的。”她只是对男青年这么说。即便她逃跑了,为序时者辩护仍然是一种本能需要。


“它们的不同只是一个循环几秒,一个循环一天罢了。”


肖丰再次翻了个身,仿佛说这些令他浑身不适。“时间循环就是时间循环。是否只有序时者是这样,只要同一件事物赋予不同的政治意义,好像它们就截然不同了。有时我都不明白这是在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己。”


“我十九岁生日那年,”他顿了顿,“父亲给我带了礼物,是外址的一份文学期刊,里边的短文有许多名词、称谓我都不能理解,但有几则‘历史故事’很吸引我。父亲他自己究竟看没看过,我不知道,但我怀疑他根本没看,只是当做是外址的好东西,就送给我了。我看后就问他说,这期刊上写得很清楚,吃喝拉撒睡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自然权利——这还只能算作外址的历史感悟呢,我们难人何必非要感谢是序时者给我们这些、甚至还要感谢循环不可呢?既然是咱们的基本权利,为什么搞得好像是它赐予我们似的?”


“结果,我父亲骂我怎么能不知感恩,我们和外址人不一样,我们原本没有那些权利。若不是序时者和它的循环救下老祖宗,我们现在连命都没有,还有什么权利可言?”肖丰淡淡地重复这句,“还有什么权利可言……私以为,只有那些被直接拯救的先代难人有理由讲这句话。我不抱恶意揣测1912年的历史,序时者在‘前线’或许做了好事,它理应被人感激,但它没有资格让被庇护者世世代代地给它报恩。你从狼口中救下羊,把它圈养起来,然后一代一代地剥削它们、薅它们羊毛,理由也只是因为你把它们视作牲畜。你不会花功夫灌输羊们这样的想法:我当年为了你们的祖先和狼拼死拼活,现在我的羊圈也依然在为你们提防着狼,并时刻让你们有的吃、有的住,你们需要学会感恩。可你之所以去灌输了,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圈养的并非牲畜,而是和你一样的人。你需要营造自己管理他们的正当性。”


“……总之,父亲没收了送我的那本杂志。我知道他‘后悔’给我那个礼物,但他不能后悔啊,至少不能当我的面后悔,所以他只是叫我不许到外面说这些。”


“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保护你。”女人缓缓地说。


“我知道。”男青年声音低沉,“结果呢,他就被他感恩与维护的序时者打成了‘罪人’,平时忍气吞声,现在好了吧?那天晚上,巡逻队的人把他从床上拽走了。去游街的时候,平日里那些尊敬他的家伙们在人群中吼地最凶,大概是怕天上的加莱在看、也把自己打成‘罪人’,于是争相和他划清界限,一个个恨不得把他皮扒下来。”


人群……“你说的是哪天晚上?”吴晓思愣住了。


青年平静了片刻,“疯狗入侵的那一夜。”


你父亲就是那个“罪人”啊,吴晓思微微张嘴。正是那天晚上,她在游街的队伍里找到了白天诚。他当时还是人人喊打的处境,竟然傻呵呵地闯进人堆里,险些就会被人认出来。


原来这一切才发生没多久。她没出声。肖丰说那番话时有情绪。他认为父亲是懦弱的,但是吴晓思也听得出别样的情绪。他在气什么呢?不满于他父亲,无法忍受这个庇护所,还是在气他自己。又或许三者皆有。


“要是这个世界没有时间循环就好了。”男青年轻声说。


吴晓思依旧不作声。虽然她脑海中那拥护本部和循环的欲望早在自己的青年时代便已荡然无存,此时此刻的她、已经逃跑的她,却依旧想要站起来、告诫他说话不要偏激、分区的循环对难人并非坏事。支撑着她继续保留这种冲动的,是过去谋生的需要而在潜意识里种下的本能。


自从林芬死后,她已经清醒了。她知道自己没那么忠诚。她真实的理性与自己本能拥护序时者的情怀是相矛盾的。对于这份本能,究竟是出于真实信仰,还是出于自保、亦或是求荣倾向,她早已辨别不来了。但是,吴晓思心里清楚,自从决定想要孩子,她功利的心理便存在了,可自己又羞于承认这一点,便在潜意识里抑制自己的真实心理,久而久之,她开始相信,自己的一切言行皆是出于坚定的教会信仰和对本部的忠诚。


“当时间迈过经书中的‘进化边缘’,序时者还会存在吗?”肖丰仍在喃喃自语,“如果到了‘边缘’时,序时者不存在了,那它的分区、还有那些循环……是不是也跟着不复存在了?”


吴晓思睁大眼睛,慢慢从窗台上坐起身。她扭头盯着走廊深处,原来躺着的青年早就坐起来了。


“你说啊,到了2037年,这个世界还存在吗?人类还存在吗?”


男青年凝视着窗台上的女人,“2037年以后……就会有自由吗?”


“小心……说话要小心。”吴晓思压低声音,“你本来只是一个父亲沦为罪人后,因为心理无法承受、涉世未深、有些迷茫的年轻人,刚巧被去过外址的罪人父亲给腐蚀了思想……被逮到了一切好说。但刚刚那个,”她缓缓地警告,“就是赤裸裸的求进主义了。”


肖丰又躺下了,“如果求进派追求的是那样的东西,加入他们又有何不可?”


你真的把我吓到了。吴晓思深吸一口气,捂了捂胸口。她望着那个背对她侧卧的青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自己也躺了回去。


“我去领报纸的时候,见到一名重度罪人被逼自杀了。一个老人。那些称自己什么都记录,什么都调查的记录调查员,连我去取过几次报纸这样琐碎的小事都知道,在面对自杀者时,她却不记录、也不调查了,似乎这样的数据会戳到某些高层的痛处。我不想说求进派的好话,但是面对这般行事的公职,就像某根神经忽然跳了一下,你总有一天会这么想……求进派真有那么坏么?真坏到了全世界的邪恶都仿佛集于一身——”


“——自由。”吴晓思打断他,她不希望他再将求进派的话题进行下去,“你刚刚说的没有循环的自由,你想要的就是它,对不对?”它也许代表毁灭。


“你说的,听上去很美好,但我其实并不懂。我没去过外址,没见过市面,也许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自由呢?我想要的东西没那么大。我只是想要随时随地去后悔而已。”


他声音黯淡,“后悔伤害到他人的利益了吗?但是小胡同上一旦刻下追忆的话,就会被巡逻队抹掉,要是在外口头回忆的次数过多,分区教会就会叫你去做思想调查。”


“那你为什么非要刻下那种话呢?为什么非得有回忆的念头呢?”


“因为我忍不住啊。刻下话也好,写在日记里也罢,没有人可以隐藏自己的情绪过完一生。什么人能够永远压抑甚至冻结一种情绪?它只是与序时者的理念相矛盾罢了,只是序时者有太多痛处罢了,它怕求进主义,怕有人动起回到过去的念头,怕求进派在内部制造不安定……但因为怕这个怕那个,反而限制起自己人后悔的权利,控制一切可能引导人们回忆过去的思想,这又叫人如何接受呢?”


吴晓思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忽然明白了这个大男孩的潜台词,扭过头,“也就是说……”她望了一眼他睡在地上的背影,“你感到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害你的父亲沦为罪人。她轻声说,“我以为你是那种义无反顾的人。”


走廊外的声音不知何时淡了,午时已过。地下层里的人们纷纷回属于自己的地方入睡,只有零零散散的人还在走动。


“我后悔啊。”他忽然说。


“我后悔和我父亲说那些话,后悔和他争吵。我希望他还在,肖童去玩老鼠的时候他能跟在她身后,然后我们一起逃到外址去……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什么也会被打成‘罪人’呢?怎么不是我呢?”


吴晓思静静地听着。声音在耳边回荡。


“但是后悔只是一种情绪,对不对?”他问,“高兴不代表我一定要笑出来,悲伤也不意味着我马上要流泪,后悔更不能说明我非要觊觎‘回声’、让父亲起死回生。”


“所以那有什么意义呢?别后悔了……反正是负面情绪,”吴晓思有些迷迷糊糊,她困了。“开开心心的,只用你吃喝拉撒睡,什么也别想,多安全呀……”


“我要是想了什么,难道就不安全了吗?”男青年闭上双眼。


她没说话。


“思想和行为截然不同,可曾经那么想的我太天真。如果有人规定流泪有罪,我就不能再想悲伤的事情了;如果有人规定利用‘回声’干涉历史有罪,我就不能再后悔了,连一切刺激回忆的思想都备受限制,即便我不是求进派,也不想修改历史。纪律限制的不仅是行为,脑子里的东西同样能被定罪。父亲一直是对的,思想和行为没什么不同,”他的声音越说越轻,“思想一样有罪。”


吴晓思慢慢睁开眼睛。她睡意全无。


不知她躺了多久,男青年已经睡着了,她隐约能听见,走廊末端传来平稳的呼吸。肖童也回来了。小女孩睡眼惺忪,手也没洗,跑到肖丰的身边,躺下睡了。


又过了一会儿,吴晓思起身,她踩进一双比自己的脚大上许多的拖鞋,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地下层里,逃亡者们皆已熟睡。她离开地下层,走到废墟的小路上。她想透透气。


地下层外,姥姥坐在一块石砖上。吴晓思才想起来老人同样没有回去休息。姥姥离地下层出口有些距离,石砖位于小路的尽头。废墟瓦砾的下方开了一个口,她就守在洞口旁。姥姥和她简单地招呼,吴晓思慢慢地朝她走过去。


老人俯下身。吴晓思还没走到老人身边,一只老鼠忽然从洞口钻进来了。那是一只浑身透湿,黑乎乎的老鼠,它试图冲到小路上。姥姥双手将其一把按住。


还是那只老鼠,它又跑回来了。吴晓思怀疑自己有些不清醒,现在已经没有循环了才对。


“好久时间了,这里有它的窝。”老人捏着手里的老鼠,“虽然一直建不好,但它在这里呆习惯了,现在放走,也八成不会跑远的。”


是这样吗?吴晓思怔怔地望着她手里的老鼠。


“不少动物,被笼子关住,并非失去了自由那么简单,”老鼠鼻子在不停地嗅,它试图去咬老人的手。“动物是会被驯化的。”


“即便之前是因为循环的束缚,这里也成了它的家。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呢?”姥姥淡淡地说,“不是谁都能为了摆脱循环、弃家于不顾的,要么自我催眠、对循环改观,要么就努力让家里不再有循环。”


小路上黑漆漆的,老人的脸也藏在黑暗中。“可说到底,我们都没有选择去改变什么,不是么?”


“不,”吴晓思轻声说,“我们逃了。”


“咱们逃了……而且必须逃出去。外址的动物在这里乱窜,容易吸引巡逻队,咱们会有被发现的风险。”她抿住嘴,双手狠狠一拧,掐死了那只老鼠。也不知道是它的哀嚎,还是脖颈的断裂,那双夺命的手里传出一丝微小的声音。






“矢泰特支部长和他的副手回到禁海了。”


“一起回来的?”


“一起,我发誓,我经过地下电车通道的时候瞧见了。支部长出了电车就停留在‘售票处’,和奥威尔总长在一起。”


“那他的副手呢?”一人小声问。


“翁和日主教正带着那位副手先生作禁海一日游……他们都抽不开身。”


另一人小声打断,“而高主教在晶体基台传讯,自从主教们和矢泰特支部长在本部散会后,他好像就一直在和谁联络;维多利亚主教正在追责康纳利军士长违规开放武器库的问题,她似乎气坏了,嚷着要替换掉禁海的军士长……总之主教们和军士长此时皆有要务在身。”


“其他长官呢?”安麻鹰问。


“雷诺长官离开瞭望塔以后,似乎在调查什么。有人说他去了G0遗址那个方向。总之他不在中间港。”


“再有长官就没什么可说了,”慎也耸肩,“不是失踪的就是在海上飘着。”


“也就是说,现在是最佳时机?”可雅左看看右看看。


“现在行动是正确的判断。”胡林低声认同,“瞭望塔因为关押犯的问题,大部分人力暂时集中于瞭望塔。而且,在关押犯被押至本部以前,塔顶短期无人值守,探射灯此时非人工操作,不必担心天上有眼。已经是最佳时机了,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时候,禁海高层和看守能像现在这样集体繁忙。”小个子望向可雅,“是你决定在这个节骨眼儿干坏事的吧?很敏锐嘛。”


不,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可雅勉强接受了赞扬。


四个人猫着腰挤在一间昏暗的仓库里。一块直径半米的圆窗户立于他们之上,仓库外纸灯笼的光幽幽地射进来,在地上拖长了淡黄色的光斑。


仓库深处悬挂几根硕大的生肉,附着红黑锈迹的链锁穿透筋骨,紧紧地吊着它们。冰冷的烟雾在四处游走,仓库两侧堆放着整箱的食用物资。这里是禁海的粮仓之一。


新兵们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仓库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腥味。四人呼吸相闻,紧张地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你的新造型真俊。”胡林忽然冲可雅摸了摸自己的头。


“哦。”可雅眼神飘忽。


“是你给她剪得吗?怎么给你弟弟就剪不出这种感觉?”


“嗯。”安麻鹰心不在焉。


“见鬼,看到安麻鹰和一个俊俏的小白脸手拉手溜进兵营,我第一反应竟然很嫉妒。”胡林拿手肘顶慎也,“对吧?”


“对。”他表情呆滞。粮仓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慎也忽然低下头,捂住额头,“我真不敢相信我们要做这种事……”


“嘿,嘿!放轻松,”胡林压低声音安抚他,“我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计划。坟场为什么会戒严?这可不是技术性问题,而是可能事关那几名失踪精锐的重大案件!兵营间的交流都给掐断了,坟场什么时候开放无人知晓。你们丢的是传家宝来着?万一以后再也没机会前往坟场底部了怎么办?你们不就找不回来了吗?”


“那也不能往已经明令戒严的禁地闯吧?”慎也脸色苍白,“我怕的关键不是禁海的高层,而是坟场里的观测者,他们多数是本部或其他支部的要员。一旦在下潜过程中,隆德和刚巧任务结束、往外爬的观测者撞上,我怕到时候追究起来,禁海未必能保我们。”


“可我们的‘下潜专员’可不是盖的,她是个魔鬼!”胡林拍了拍可雅的肩膀,“她拳打疯狗、脚踩负伽马,拯救安麻鹰时脚下生风……那上爬下爬的速度,啧啧,哪是刚出棺材、神志不清的家伙能发现的?”魔鬼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再说,禁海连那头遗漏了两只四维人的蠢猪都能保,一位拥有美好品格、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新兵蛋子怎么就不能啦?她只不过溜进戒严区找点东西而已,违纪归违纪,又没给序时者造成什么重大损失。”


“可她原本是在关禁闭……”


“噢……对,你还越了狱……”小个子责怪地瞟了可雅一眼。“但那有什么,可雅身份特别啊。”他意味深长。


唐泽姐弟有所意会。你果然知道我的身份……可雅怀疑,这矮冬瓜会不会就是仗着这个才显得无所畏惧。可惜与禁海的高层打过交道后,她不觉得兵营会因为她的家族身份而给予什么特殊关照。


“不管怎么样,她已经从船坞里出来了。”安麻鹰说,“下一次港口看守交班是在晚上,空隙也只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她想回去得等到兵营用晚餐。整片中间港都有巡逻,而且根据执勤地图,可雅若是在基地东躲西蹿,有一段时间她注定死路一条,她没法永远躲过包夹的巡逻兵。基地的每间仓库都会作定时检查,即便是这个最隐蔽的粮仓都不安全。你之前说什么来着?”安麻鹰盯着慎也,“巴甫教官负责这个粮仓,是吗?他来检查的时间离现在应该也没多久了。可雅必须尽快离开中间港。兵营晚餐前,除了将这段无处躲藏的时间花在坟场,她几乎别无选择。”


可雅朝慎也耸耸肩,“从我决定逃出来开始,就意味着我必须去下潜。”


“我现在去取防护服,以防坟深处仍然有晶霾残留。”安麻鹰微微抬腰,在仓库的圆窗户上探出半张脸,瞄了两眼窗外的景象。


“你一个人去?”弟弟一脸忧虑,“你要用什么理由去拿防护服?”


“为什么一定要以会被人撞见为前提啊?”姐姐低声嚷嚷,“一个新兵擅自去取晶体管制品能有什么正当理由?”她扭头说,“祈祷一路上没人撞见我吧。”


“那你尽快去。”胡林催促,“我们必须在那头蠢猪来检查粮仓以前送可雅走。”


粮仓外的小路上空无一人,阴冷的海风在基地间穿梭。密密麻麻的钢管上,零散的纸灯笼在风中遥遥相视,莹莹的辉光似与晦暗相融。见粮仓外了无人烟,安麻鹰转身就走。她小碎步来到仓库门前,小心翼翼地拉动铁门,避免发出一丝声音。女孩朝门外探身,轻轻钻了出去。


这间粮仓位于中间港基地的末尾。仓库的门正对着坟场平原。平原和基地之间隔着铁围栏,围栏边上有站岗的哨兵。粮仓的动静太大容易引起哨兵的注意。


见女孩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圆窗中,胡林重新蹲下,“等她把防护服带回来,你立刻换上,然后就从这里赶去坟场。”他指着仓库铁门。


“就直接光明正大地过去?”


“当然不是,用你最快的速度!”小个子踩了踩地板,“想象一下前方疯狗在逃跑,你拼劲全力追上它、把它干翻在地,懂了?”


懂了,用上拼命逃跑的速度,避免被它干翻在地。可雅点点头。


“那个从左海湾一路连接到右海湾的铁围栏,总共有三个豁口,每个基地各占一个。豁口边只有一名哨兵。之所以配备这么少的人力,是因为禁海根本就不会有傻瓜敢偷跑去平原。”


“瞭望塔的探射灯专门扫射中间港周边不该有人的地方,比如维多利亚底海、铁围栏的豁口、又或是坟场平原。它速度快,范围广,一旦照射到高温异物便会自行拉响基地警报。事实上,对于正常人而言,哪怕探射灯刚刚扫过围栏豁口,而入侵者悄悄跟在它后面穿过围栏,此人也注定跑不出它在下一个旋转周期时的固定照射轨迹。除了你。”胡林指了指可雅。


“所以那个哨兵只是个摆设?”


“差不多,”胡林咧咧嘴。“若侵入者是外来人,能闯过禁海海湾防线的,不可能是正常人,对于那种人,比起几个哨兵,防备工作往往会交给高级干涉者。”


可是哨兵长着眼睛。“我白化后是可以很快穿过豁口,”可雅很担心,“但不可能让人肉眼无法察觉。”


“噢,哨兵的事你放心,我和好兄弟会想办法,”他朝慎也龇牙,后者别过脸去,“兵营里那种撑门面活儿的岗位,站岗的都是新兵。我们会支开对方的注意力,你找准时机就尽管跑。”


可雅点头,不再说话。三人紧张地蹲在窗下,呼吸都很急促。她紧盯着粮仓的铁门。仓库的门是不能上锁的,随时会有人推门而入。慎也说他和胡林经常来这里偷懒,就是他让安麻鹰带着可雅藏在这儿的,因为这里几乎无人问津。但可雅还是时刻戒备着。


“你为什么说中文?”胡林再次打破沉默。


你为什么不能学着安静一会儿?“整个家族都说中文。”可雅很敷衍。


“隆德家族的地堡位于北大西洋而非亚支部,这一点我倒是很清楚。”


“中文不一定是所有家族成员的母语,但无论怎样都会说。”不解释清楚他不罢休,“隆德家族的初代家主在亚支部出生——那时候甚至没有‘亚支部’这个概念。家族非常在乎血脉,我们有些家族传统,所有支系都被鼓励学这个语言,”至少家主一系必须得学。


“难怪你有亚洲面孔。”慎也恍然大悟。


看来这一点连唐泽家族也不了解。“我和我妹妹是这样,但弟弟好像就不是了,”她想起小尼亚的脸来,他有棕黄色的头发,五官更随父亲。“家族成员多是混血,但更多的不是,”这一点很奇怪,“似乎什么人种都有。”


可雅接着解释,“说中文还有一个原因,因为那是序时者的通用语。为了士兵和干涉者在某些共通任务上的交流保障,整个家族都普及这个语言,传统的存在也多少有些顺水推舟。”


尽管序时者遍布射界各地,各异的外址地域也导致所对应的庇护所收容的人种相异,但奇怪的是,所有的序时者在公共场合只说中文。


“所以你们呢?”可雅反问,“序时者为什么说中文?”尼尼微大概清楚理由,但可雅讨厌读书。嬷嬷讲课时,她脑子里正在和四维人大杀四方。


“因为使者说中文。”慎也答道,“不像安麻鹰,我以前学了好久。”


“使者……”


这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角色。对可雅而言,使者是序时者的最高象征,如克洛诺斯·隆德之于隆德家族的地位那般。嬷嬷讲起序时者的经书,必会唠叨使者,家族后来的行政会议也时常同此人有关。但是加入了序时者后,可雅才发觉“使者”名义上没有什么实质权力,它本该是个吉祥物。她打小就觉得使者在内址中握有天大的权力,如同世界之王,来到禁海接受了新兵培训,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如今这个吉祥物有些行为失常。


她迟疑了片刻,“历史上应该有两名使者……”哪位说中文?


“……活着的那位。”胡林总能猜到对方想问什么,“‘神父’是亚支部出身。你在新兵营受训时就了解过这个人了。”


“第二次圣战以前,你们说什么语言呢?”


“还是中文。神父出现后,序时者在‘前线’的干涉者载入了正贝塔的存在,所以在大家的记忆里,中文从上个世纪起便是通用语。”


可雅想问的其实是,当只有第一位使者存在时,序时者的通用语是什么。胡林显然也明白她真正的问题,“至于正阿尔法,经书的记载少的可怜。第一位使者几乎没有背景,我们不知道此人是谁,说什么语言,来自哪里,又去了何方。有人说是来者神秘,有的猜是情报管制,还有人推测正阿尔法同‘加莱’一样,是否仅为神话人物都不得而知。你若是对序时者的历史很感兴趣,解除禁闭后可以去中间港的教堂询问主教。”


主教的话我小时候就听腻了。可雅记得家族曾经接纳了序时者的教会,自己这一代接受的便是一部分教会教育。不过现在好像不是了,毕竟她上一次回去,地堡里已经见不到序时者的身影。据说从前的嬷嬷伯默尔也回到了所属分区。


“如果神父仍然健在,却又来了一位使者呢?说别种语言的新使者。”


“也许局势会乱套,”胡林摊手,“又或许依然井然有序,谁知道呢?经书总是说,加莱不做没有用意的安排,使者怎么想也不该同时存在两名。但假如你那荒唐的假设不幸成真,我愿认兵营请来的语言老师作新兵教官。”


奇怪的地位。可雅默默地想,一个人的存在能决定全世界的序时者该说哪种语言。她急促地呼吸,由于一直处于紧张状态,脑海里胡思乱想。


“假如新使者是一头猪,我们岂不是以后都得学着哼哼叫?”她随口一问。


闻言,另外两人都愣住了,气氛忽然有些严肃。胡林低沉地干咳,“你很敢说……”他忽然嗤笑,慎也拿手肘拱他。“我觉得安麻鹰会喜欢你说的那个,”胡林清了清喉咙。使者如果是一头猪……很少有人敢说精神领袖的笑话,调侃伟岸的光辉形象,序时者没人这么做,仿佛道德上会遭到天打雷劈般的惩戒,但是真有人私底下做了,隐约而至的却是某种打破束缚的快感。


突然,一个硕大的阴影出现在了他们头顶上方。


巴甫·杨森正站在窗外,眯着眼睛,缩起脖子,盯着粮仓内部。


三人都僵住了,吓得屏住呼吸。


窗外的光在阴暗的仓库里化作歪斜的光柱,而他们都弯腰紧贴墙根,躲在光柱下的死角。教官似乎没看见窗子底下的新兵,他转过身,径直走向了仓库大门。


“该死,你不是说他还要一会儿才来吗?”胡林脸都白了。


“我怎么知道他今天来得这么早?粮仓这种地方他明明从来不重视,”慎也赶忙站起来。胡林在一旁推搡着他和可雅,他们被推到了生肉丛中。


两人发现藏在生肉背后行不通。即便仓库深处无比阴沉,挂着的肉遮不住他们全身,四条腿还是太过显眼。可雅向慎也指了指头顶的肉骨,跳起来,一把拽住铁链。她张开双腿,缠住了冰冷坚硬的生肉。仓库深处黑压压的,谁也不会发现里头还挂着两个人。慎也一脸不愿,但情急之下,也找了一根硕大的肉块跳上去,学着可雅的姿势,和腥味十足的生肉来了一个热切的拥抱。


胡林整了整军服,左右四顾,跑到仓库一角,随便抱起一个纸箱。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四平八稳地走向仓库门口。


他还没走几步,门就被推开了。巴甫见到小个子抱着纸箱朝他走来,一脸惊怒。他脑门上缠着绷带,被可雅弄伤后,他的脾气一直处于一点就着的状态。


“教官。”胡林站直身子,简短地示意。随后,他绕过巴甫,弯腰将纸箱堆放在铁门后。他转身再次绕过巴甫,很自然地回到粮仓,似乎打算取第二箱。


“慢着,慢着!”教官伸出粗壮的手臂,单手握住了胡林的脑袋,揪住他的头发,逼他转身看自己。“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取食材……呃,您不知道?”胡林困惑不解。“俄远东支部负责人的副手正代表支部长访问中间港,了解兵营生活。上回他走得急,这一次他要求了这些食物。”


巴甫将信将疑地瞪着他,同时缓缓蹲下身。他扭过头,打开箱子,一股臭味扑鼻而来。箱子里存满了蓝芝士,淡黄色的块状物上布满了霉菌般的蓝纹。他旋即一把关上纸箱。


“他就吃这些?”新兵教官眯眼,肥厚的脸皮快要遮住眼睛。


“就吃这些。可能副手先生的口味比较特别,但他的确如此要求。”臭味令胡林站远了些,“据说支部长一行晚餐前便会离开本部,连夜奔赴G1分区,所以我擅自准备再给福手先生备一箱,以示中间港的……一点心意,供他到G1分区后继续享用。”


说得跟真的一样……可雅感受着从胸腔一路延伸至胯间的冰冷,她满鼻子腥味。她此刻竟破天荒地觉得说谎的本领比什么都重要。


巴甫·杨森似乎不买账,他走进仓库,缩着脖子,呆呆地盯着一列列吊在黑暗中的生肉。生肉丛中一片寂静。教官这个架势令可雅感觉非常不好,或许其他新兵都说愚蠢,但也不知为何,可雅会感到一阵恶寒。


“就你一个人?我在窗外分明听见仓库里有声音。”


“请你原谅,我在自言自语……”胡林有些不好意思。


“自言自语……我讨厌自言自语,”教官堵住他的路,“你说了些什么?”


“只是一些琐碎的话而已,您不听也罢……”


新兵教官并没有作声,对这回答并不满意。硕大的身躯如一座大山横在胡林面前。矮个子低下头,不敢看他。仓库短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说他拉出来的比吃进去的香。”


巴甫依然严肃地瞪着他。教官沉默许久,忽然“吼”地笑出来,又狠狠瞪他,结果又“吼”地嗤笑,双眼眯成了两条缝。最后,他圆脸上的皮肉都绷直了,满脸愤怒,“不许你说长官的坏话!下次再说,就把你舌头扯下来!”教官似乎打算离开仓库,“你赶紧搬!我一会儿再来检查。”


他总算走了。可雅松了一口气。然而她仍感到不少压力。胡林拿支部长的副手作理由,情节重大不至于让巴甫敢生疑虑,但他若是事后调查,发现没有此事,那该怎么办?


“他胆子真大。”可雅压低声音。


慎也无声地点头,表示赞同。他快撑不住了,可雅看得出来。两人皆保持在一个别扭且费力的姿势上,铁链上油腻腻的,他们既不能令生肉晃动、惹得铁链哗哗作响,又不能令自己滑落至地上。可雅四肢在肉块上缠得紧紧的,但慎也就不太方便了,那块生肉凸出的骨架顶着他胸口,他不得不弓起身子。


胡林俯身,在一堆堆纸箱中慢悠悠地挑拣,他似乎打算磨蹭到教官彻底离开这间仓库。结果现实总不能随人愿,那尖锐且粗糙的嗓音又在他身后炸开了。


“你又来做什么?”巴甫厉声尖啸。


只见安麻鹰正抱着一件艳黄色的防护服,在门口和教官撞了个正着。


“完了……”慎也紧闭双眼,将额头抵在生肉上。


“我是来,”安麻鹰一脸呆滞,“送防护服的。”


“给谁送?现在基地里又没有晶霾!”硕大的肥肉步步逼近,快要淹没了瘦小的女孩。


“给矢泰特长官送的。”


安麻鹰掷地有声,她的神情忽然和之前的胡林如出一辙,似乎对巴甫不知道这件事感到惊愕。“听闻坟场戒严,他一会儿要亲自去考察。晶霾散去不久,自然要以防万一。”


“噢……”可雅对慎也做唇语,“她胆子更大。”胡林也只敢牵扯年轻副手,你姐姐直接就把支部长搬出来了。为了令教官担心阻挠误事,这慌越说越大。到时要怎么圆回来?


弟弟无声地摇头,表示不安。


“矢……”巴甫吃了一惊,脖子几乎缩没了,“那你怎么会送到这儿来?”他尖锐地问,“戒严的是坟场,支部负责人是打算先检查粮仓吗?”


“因为一会儿来取食物的会是支部长大人。”


胡林抱着另一箱芝士,从教官身旁挤过,堆在仓库门口。“他们不会久留,等考察完要地,他们极有可能不回基地,直接离开。矢泰特支部长似乎比较关心下属,愿意替副手取食物。他行事讲究效率,愿意一并在这里换上防护服。”


“他一会儿就会在总长的陪同下过来。教官,您愿意和我们一起在这里等候支部负责人吗?”女孩腼腆地笑,似乎马上就要见到俄远东支部长,她很是紧张。


巴甫不缩脖子了,“不,不了,”他不耐烦地摆手,“我一会儿再来检查。”臃肿的身影左摇右晃地拐弯,离开了仓库。


见教官的身影晃过仓库的圆窗,走向基地深处。吊着的两人从生肉上跳下来。胡林比划手势、示意他们留在黑暗里,安麻鹰在身后带上门。


“你们怎么敢……”慎也对走来的两人问,“万一他现在去核实怎么办?”


“他不会的。”胡林耐心地解释,“奥威尔总长偶尔会对兵营的兵作口头命令,没别人给巴甫教官核实,除非他亲自跑去问总长、支部长或副手先生。但是你别看那蠢猪在咱们新兵面前横,自从他差点被对策会议打成‘大罪人’,他现在不仅不敢面对奥威尔总长,还惧怕任何禁海海外来的高层。他巴不得离支部负责人那一类神明佛祖远远的,不给对方一丝问责的机会。”


可雅接过防护服,皱眉,“怎么这么大?”不是她要求多,而是这套防护服真的太大了。这件连体服高度差不多,但是腰围几乎是她体型的三倍。


安麻鹰别过头,“这是巴甫教官的……”


可雅差点将防护服扔在地上。


“晶管库外全都是哨兵,没时间给我周旋了。我只能去新兵营里看看有没有现成的,结果发现教官的防护服还没还回去……我以为我回来的够快了,”安麻鹰瞪着弟弟,“教官怎么已经来了?”


慎也缩头退了两步,“意外。”


一切为了家族。可雅捡起巴甫·杨森的防护服,双脚踩进去,最后低头,让艳黄色布料罩住了全身。她真希望自己在整个下潜过程中都不用呼吸,奈何白化后嗅觉还特别灵敏。


“气味如何?”小个子在一旁坏笑。


很意外。“一股痱子粉的味道,像是给婴儿用的。”这气味让她想起了小尼亚。


她拉紧防护服的拉链,感受了一下,除了腰臀部过于肥大外,似乎一切刚好。


“巴甫得有一米九……哈,高个儿有高个儿的好处,”胡林看了眼安麻鹰,“若是去晶管库,你指不定挑了件小的呢,穿不进去可就糟糕啦。”


可雅走动了几步,腰部余出的硬布料呼啦地响。她听见了呼吸阀久违的换气声。“接下来该怎么做?”


“哨兵。”安麻鹰打开仓库门,猫一般无声地探出铁门。


慎也时刻警戒着圆窗外,确保基地方向无人接近。而安麻鹰正一小步接一小步地向门外挪着,“我刚刚来时顺带确认过,围栏豁口边上站岗的和我们一样是新兵,”她终于能窥见围栏的豁口,瞭望塔的探射光束刚巧扫过豁口通道,“还是她。”


“谁?”胡林问。


安麻鹰扭过头,表情有些奇怪,“……苏普利亚。”


“来了个麻烦的……”胡林神情仅仅低沉了一瞬,“哈!”他忽然兴奋地拍慎也的背,“机会难得,老兄。”后者窘迫地甩开他的手,他瞄了一眼安麻鹰,姐姐耸耸肩,表示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慎也深吸一口气,“我们需要一个……能明确引开她注意力的好办法。”他特别强调了“明确”和“好”这几个字眼。


“没时间细想了,我不了解那个人。如果你们有什么办法的话……”安麻鹰扫了胡林和慎也一眼。她退回仓库,顾虑地盯着窗外,“我们不知道教官何时回来。”


“你没有办法吗?”慎也盯着胡林。


“我这三年都没和她说过话!”


小个子又朝门缝外窥视了几眼,压低声音,“不是我不帮你。苏普利亚很麻烦,能稳妥地、长时间转移这名尖子兵的注意力,老实说我现在满脑子就一个办法……虽然对你来说有些冒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慎也揉了揉脸,再次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做什么准备,结果却是长长一声叹息。安麻鹰在他身后时不时瞟着他,胡林脸上略过一抹期待。可雅在旁边老实地站着,等他们讨论出结果。


慎也最终点点头,拉开了仓库门,径直走向了漫无边际的平原。三人留在仓库里,紧张地盯着他的背影。只见他沿着铁围栏,走了没几步就来到那名哨兵身边。


“看清楚了,”安麻鹰贴着防护服说,“那里就是你一会儿要通过的豁口,切记别被探射灯照到。”她拍了拍可雅,“等慎也营造机会,你找准时机就冲出去。”


所谓的豁口,实际上是看似绵延的铁围栏出现了割裂,裂口大约是新兵营的宽度。那一段路上没有围栏。哨兵正站在开口的一侧,这样就不会被探射光束照到、误触警报。


哨兵是一名女性,年纪似乎和自己相仿,又似乎年幼些,可雅分辨不来。她是个美人,五官俊俏,波浪似的头发中夹杂暗黄。她凹凸有致,细腰长腿,踩着一双长筒军靴,和慎也的身高差不多。就外貌而言,这是一种有别于尼尼微的美,可雅是这么想的,总之都是自己没有的东西。


只见慎也站到她面前,尚未开口。哨兵没有正眼瞧他,似乎对他爱理不理。但两人显然有过交集。


“他们之间……认识?”可雅好奇。


“好兄弟的梦中情人。”胡林抖出了好兄弟的料,“他刚来兵营的第一年,看见她,眼睛就挪不开啦。”他兴奋地窥视着他们俩,“你既然加入了中间港,不知道苏普利亚·莎玛这个人,也得知道苏普利亚小团体。他们都是新兵,但人人都做过观测者。苏普利亚·莎玛更是新兵营的大名人,甚至被雷诺看好,新兵第二年,她就破例做过集中观测。”


胡林话锋一转,“不过我倒觉得没什么,这些不过是人类的过家家,”他冲可雅挤眉弄眼,“对咱们的魔鬼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有时候可雅真分不清他是在拍她马屁还是冷嘲热讽。


“她跟你们是同期吗?”可雅问。


“首先,我们都不是同期,”胡林指了指自己和安麻鹰。“你第一年,唐泽第二年,苏普利亚和我是第三年。苏普利亚·莎玛大你两期,所以你们不算竞争对手。”


“对手?”


“我以为你知道这个才问的。”胡林仍然盯着那两人,“新兵要服满五年役才算‘毕业’,随后便有下坟场的资格,又或是可以离开禁海另辟蹊径——很少有人选择后者,因为禁海的新兵多半在海外一无所有,他们很多是外围人民,出去了什么也不是。暂且不提有身份背景的人,若本身就是良好的本部成员、有过任务出勤记录,往往也不会跑来服役,大可以直接向中枢申请做观测者。”


“新兵毕业后,只要你表现正常,一般是集中观测起步,最后看任务表现、被提拔至点观测,快的几年,慢的大半辈子,甚至永远也不可能。除去大批本部和其他支部的要员,下过坟场的人,只要服过新兵五年役,回到兵营就会被算作老兵。”


“至于‘对手’嘛,”他把话题绕了回来,“点观测每两年会有三个直升名额,分别授予左海湾、中间港、和右海湾的第五年、第四年新兵中被选中的尖子兵。所以,每期新兵不仅要和同期、还要分别和即将‘毕业’的上一期、以及自己‘毕业’时的下一期争。相邻的两期新兵会相互竞争。第三年的苏普利亚和你不是对手。”


“不过我就不指望直升点观测了,同期和下面一期都远在未结业时就出现了大家看好的尖子兵,我是没戏。”小个子调侃,“除非我不幸是你家哪位高层的私生子,身藏魔鬼的潜能。”


可雅纳闷,“点观测应该不是一个多舒服的职位,为什么大家都要争抢它?”她不相信序时者人人都有一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这里总有一个尼尼微那样的混蛋。


“这就是要继承大家族的权贵的知识盲区啦。“不远处的哨兵和慎也开始了攀谈。“点观测熬完了你就是长官。首先,当你身为禁海的新兵‘毕业’,圆满完成一次点观测任务,便有了竞选下一任禁海总指挥的资格。不想呆在禁海的话,在哪都能混个干部。而且,倘若你的点观测格外特殊……比如节点位于‘圣战’,你就会被对策局列入下级军士长的候选名单!”他顿了顿,“不是每个人都肩负家族重任,也并非所有人都一腔热血地乐意为序时者奉献一切,他们唯一的担子是……”他似乎实在想不到好的措辞,“生活。说庸俗点,点观测求一求,衣食不用愁;点观测拜一拜,幸福来得快。”


胡林的下面一期新兵也有尖子兵,而可雅早有所耳闻,唐泽姐弟备受兵营的期待。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你知道吗?”她问安麻鹰。你弟弟爱上了你的竞争对手,难怪他不敢告诉你。


“我早看出来了。”姐姐比划了一个鬼脸,“他似乎宁愿跟胡林说这些。”


“而且苏普利亚·莎玛并不讨厌他。”胡林嘿嘿地笑,“大家都说苏普利亚其实给过他机会,结果好兄弟没把握住。他想得太多,寸步难行。”


安麻鹰摇头。“他去年降临节的时候连约苏普利亚出去都不敢,为此留守兵营里独自郁闷。“她撇撇嘴,”老实说他能有个心上人我挺高兴,是谁都无关紧要。结果他跟谁说也不和我说,以为我不知道似的。”


可雅作为姐姐从来没体会过这种失落。她想象了一下尼尼微若是有什么不和她说……那真是好极了,你最好什么阴谋诡计都别叫我知道。每次一想到家族利益她就满肚子火。


迟早有一天……她始终这样认为,尼尼微会作为家族利益的敌人出现在她面前,而那时可雅愿意为了家族除掉她。她相信尼尼微同样早有这个准备,只不过她是为了自己。


此时此刻,慎也朝哨兵贴近了一点。他还有些害羞,女人则露出明媚的笑容。苏普利亚忽然阻止他再向前,拉住他的手。她左右四顾,周围无人经过。两人跑到隔壁仓库的暗处去。


“她作为哨兵已经失格了吧?”可雅评价。


“能不能别说这么煞风景的话,”胡林白她一眼,“反正这个岗位只是摆设而已。”


那对男女贴着墙角拥吻起来。慎也故意贴着墙,以至于苏普利亚·莎玛背对着身后的围栏。


“漂亮!”胡林像是压赢了赛马。


“头一次见他和姑娘调情心情竟然有些复杂。”安麻鹰摩挲额头。


“慎也又不是你怀里的小雏鸟,”胡林嘿嘿地笑,“我就知道他只差人推一把!”他扫了眼目不转睛的可雅,又扫了第二眼,突然收起笑容,猛地推她,“你还站着看什么?走啊!”他低吼,“冲向坟场!”


话音刚落,可雅便窜出仓库。她控制了力道,否则脚下会把防护服踩烂。一道艳黄色的身影略过了粮仓下的阴影,穿过了围栏的豁口,几秒钟便来到了坟场平原。


她脑海里还回荡着胡林的声音,此刻却已经奔跑在一望无际的平地上了。


灰黑色的基站在阴暗的平原上分散排布。基站顶部的白光如黑夜中的星辰,将阴沉的平地上染了一抹又一抹苍白。除去与大海遥遥相望的通天石墙外,这片平原两侧几乎看不见尽头。中间港离左右海湾有几公里的路程,可雅记得胡林说过。


基站的光芒在她眼角的余光中如流星划过,前方那口诺大的深井渐渐映入眼帘。可雅用尽了全力飞奔,瞭望塔的探射灯已经进入了下一个旋转周期,光束牢牢地跟在她的身后,却怎么也追不上她。


我在违反纪律。她心里不停念叨着。面对不远处那黑洞洞的巨井,她仿佛正不断奔向堕落的深渊。但一想到尼尼微在她脑海中如梦魇般的笑声,她跑得更快了。


其实,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无拘束的奔跑,低矮的星光飞速略过自己——唯一的不适感便是防护服的面罩紧贴在面门上,仿佛自己和那头蠢猪来了个湿吻——她喜欢这种感觉。这样的体验前所未有。狭窄的地堡给予不了,条条框框的任务则太过促狭……这些统统是她现在才意识到的。当她冲出铁围栏的那一刻,仿佛心里某种东西得到了释放……当然,违反纪律的罪恶令她耻于承认这些。


她跑出了探射灯固定的运动轨迹。光束似乎放弃了追赶,在她身后微微拐弯,固执地去进行它未完的旋转。坟场在视野中放大、放大……宛若无底的深渊对她张开血盆大口。


到了。可雅脚踩坟场边缘,再多迈一步,她就会坠入这深邃的井里。


不同于先前中间港集体下潜坟场,此时井口的警示灯已尽数熄灭,于是那只璀璨的光圈已消失不见。借着周围基站的光,她还能隐约看见较浅的井壁上,蜂窝式的洞穴中躺着棺材。每一列洞穴之间都布置着爬梯。再低头往深处看去,便是一片漆黑了。此时的她如同一面黑圆边上的小黑点。


可雅屏住呼吸,转身蹲下,双手撑住平地,双脚踩上爬梯。她向下爬去。


观测者洞穴在她的视野中向上略去。她速度很快,打算一鼓作气爬到坟地,但也很小心,随时做好了静止不动的准备。现在是最难的部分,她深知这一点。她身旁的洞穴里,随时可能有观测者打算爬出坟场。若是注意力稍有分散,没刹住脚,同观测者撞上……序时者或许照顾家族的面子,把自己安然无恙地送回家族,但另三位新兵的下场就不得而知了。


爬行途中,有许多事都要适应。她只看得请右手边的洞穴,左侧一片漆黑,是否来人无从得知。她才意识到自己左眼瞎了,情急关头下她的行为经验皆来自过去,一时忘记了不幸的现实。她只好偏过头。瞎了一只眼非常碍事,她能看的部分狭窄了一半,行为的协调上也有失以往的精准。


很好,没有人。每爬过一排洞穴,她都在心里庆贺。坟场里寂静的可怕,仿佛所有棺材里安置的都是死人。看来并非每时每刻都有观测者出没。


“哒”的轻响,可雅落至井底。她蹲下身,紧贴井壁,抬头环视头顶的所有洞穴,提防坟场里的动静。


她静静地蹲了好一会儿,以确保自己不会再控制不住地剧烈呼吸。从中间港向坟场冲刺,再毫不停歇地下爬几百米,加上神经的高度紧张,即便是白化状态,她体力也流失得很快。


坟场底部,黑漆漆的棺材在她面前有序地铺开。之前几个被雷诺长官踹翻的棺材仍然敞开着。可雅屏住呼吸,踮起脚尖,飞快地向井底中央移动。


此时这诺大的井底世界仿佛只有她一个活人。她紧张地仰起头,环绕天顶的井壁中若有观测者出洞,她得时刻做好准备,找寻身边的棺材作掩体。环形的天空令她有些眼花缭乱,可雅怀疑自己甚至紧张到忘了呼吸,以至于因为缺氧而感到头晕。


家族不会有人想到我此时身处何地。这里是序时者的视觉神经,是最敏感的要地之一,然而可雅的潜入竟然算得上顺利。这是那响彻整片禁海的警报、以及一系列巧合堆叠的结果。她偶尔不切实际地想,倘若自己携带着足够的炸药,序时者岂不是在这125年间彻底瞎了?当然,就算发生了,也顶多是暂时的,因为过去的序时者会派遣高级干涉者提前入驻禁海,阻止任何人接近坟场。可雅毕竟不是四维人,没法做到即便序时者知晓原因、也无力挽回损失。


可雅来到了井底中央的管道口。


原先被切割开的井盖未被封死,仍然盖在管道口上。当时,中间港士兵们用了类似起重机的设备才将井盖吊起,她不确定白化后的自己是否也可以。


她深呼吸,活动全身肌肉。可雅蹲下身,双手拉住铁杆,铆足了劲,试图将它提起。然而井盖纹丝不动。她脸部紧绷,能感到脸颊发热,也不知白漆似的皮肤是否也会因充血而潮红。而且,缺了一只眼睛的感觉也很奇怪。此时此刻,那单只眼睛快要蹦出眼眶的感觉尤为强烈。


井盖被她缓缓地拎起来了,但她最多抬到膝盖位置。可雅粗重地喘息,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她试图轻拿轻放,她也必须轻拿轻放,但是这铁疙瘩实在太重了,她仅是稍稍卸了点力、以供屈膝,井盖便拽着她的上身迅速下沉。她咬到了舌头,满嘴血腥味。


“噹”的一声,井盖重重地坠落在地。井中世界回荡着钟鸣。可雅迅速跳进通风管道中。


她卡在管道里,一只手慌乱地捂嘴。刚刚那声巨响几乎令她魂飞魄散,她生怕自己惊动了谁。女孩在管道里僵持着,警惕外面的一切动静。久而久之,她感到呼吸困难,才意识到自己捂嘴的举动实际上是捂住了呼吸阀。她松开手。所幸,管道外什么动静也没有,坟场里依旧一片死寂。


可雅脊背上部抵着管道壁,曲伸着腿,双脚抵在另一侧石壁上。她双手置于臀下,手掌撑在壁上。由于没有绳缆,她只得借由这样的姿势,开始缓慢下潜。


她口中“嘶嘶”地吐息,借由手掌在身后支撑,她两只脚慢慢向下探,随后,脊背也跟着向下挪移。双手最后回到臀部下面。她反复这样的过程,与头顶的管道口正在渐渐拉开距离。


其实跳进通风管道后,可雅反而不再紧张了。毕竟身处坟场时,四周都是棺材,整座深井的环壁皆是洞穴,像无数只闭上的眼睛笼罩着自己,其中任意一只都随时可能睁开。现在她身处管道内,便没了那样的不安全感。


当然,她也没松懈多少。毕竟井底中央的管道正敞开大口,井盖被人放置一旁。外头的人看不见她,但至少会发现管道被人打开了,指不定这会引发另一场响彻禁海的警报。可雅越快完事,风险越小。


头顶的管口渐渐化作了一个小小的灰点,模糊地融在阴黑的环境中。可雅额头的汗珠滑至鼻尖,旋即滴落,弄得她鼻子痒痒的。防护服里非常闷热,不过这对于剪掉头发的她来说已是不寻常的清凉。


虽说此次特殊的下潜中没有光源,凭借白化赋予自己特别的夜视能力,可雅在黑暗中仍具视力。借着双腿偶尔没有并拢的间隙,她瞥见了那个令坟场戒严的罪魁祸首——漆黑、粗糙的晶洞位于她双脚踩住的那一面井壁上,离自己只有十米不到的间距。


又下探了五米左右,可雅直接跳了下去。她清楚管道底部相当结实。“咚”地一声闷响,她落入禁海的最深处。地面尘埃四起,面前的晶洞正簌簌地吐露冰冷的气流。


晶洞依然黑漆漆的,这里什么都是黑的,但唯独没有那颗黑色的石头。


可雅怀疑自己看错了,弯下腰,双手盲目地挥扫。她茫然地盯着地面。


地上空空如也,她倒是扫了一手积灰。若是有黑石那样的晶体,她一眼就能发现。但是,毕竟黑石色泽太暗,管道底部光线稀缺,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夜视是否随着瞎了一只眼而退化。以防万一,她蹲下身,又对着地上的每一处角落摸了一遍。


难道安麻鹰记错了?还是她骗了我?真的什么也没有。


也许根本就没有掉进管道里呢?她长长地呼气,烦闷地起身。她决定从管道爬出去后,再到坟场底部搜找一番。可雅刚起身,还未定神,结果吓得一颤。


面前的晶洞里趴着一个人,正笑眯眯地凝视她。


那是一个赤裸的婴孩。它脸部纯白如漆,两只凸出的大眼睛、如它手里攥着的晶体一般黝黑。与可雅对上视线后,它收起了笑容。






耳边的噪音渐渐由远在天边的嗡鸣、转化为令人抓狂的聒噪,吴晓思紧锁眉头,最终睁开了双眼。她浑身酥麻,慢慢从泥毯上爬起来。这间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蜡烛在窗台对面的砖块上寂寞地燃着,蜡液迟缓地流淌。


似乎已是次日。身旁的大窗外,逃亡者的队伍排了长长一路,一直排出了地下层。他们压低声音说话,然而,地下层理堆积的声音仍足以将她从睡梦中拉回现实。


透过门帘缝隙,她看见这条队伍的最前方,肖丰正坐在石板砖上。他拿着笔,在一张旧报纸上作记录。


他在数人头。吴晓思知道,据说“悔恨”的行动时间定在今夜——也许会有改动,但无论如何,“悔恨”都会在晚上和逃亡者们碰头。每一名逃亡者报数,单人或是家庭,肖丰记下后,就轮到下一个。男青年脸上溢出热情,她默默地注视着。这个义愤填膺、死板着脸的青年也有积极的一面。


肖丰在逃亡者中负责和“悔恨”的联络。并非所有逃亡者都信任他,但是除了他,没人懂得使用晶体。肖丰曾对吴晓思讲过,他小时候在修道院里,是表现最忠诚的学生。几名神职都特别欣赏他,让他打理过修道院的晶体基台,替他们送信收信。这里只有他具备操作晶体的经验。


分区不论昼夜,天空永远漆黑一片。即便陷落后也一样。女人感到昏沉沉的,脸上印有睡痕,头发乱糟糟地黏在脸上。她有便意,但此时地下层人太多,她不愿为这点事出去。于是她呆呆地坐着,望着窗外黑暗的世界出神。


时间缓缓流逝,在地上小路攀谈的人渐渐多起来,而地下层里则越来越冷清。又过了一会儿,肖丰掀开门帘走进来,手里捧着作统计的旧报纸。他似乎结束了工作。


“你睡了很久。”他看了她一眼,“已经下午了。”


“怎么不叫我?”


“姥姥说让你多睡。你脚上的药已经换过了。”


闻言,吴晓思低头看了一眼,双脚的纱布不知何时干净清爽,不仅如此,指甲里的泥和血渍也不见了。她又摸了摸上身,黏滋滋的感觉不再,而且还有药膏的气味。吴晓思全身都被清理了一遍。


“那些是姥姥给你弄得,”肖丰窘迫地别过脸,“我只是给你的脚上了药。”


男青年关注一些琐碎的事,她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些。“谢谢你。”


肖丰拿走蜡烛,将旧报纸折叠好,放在石砖上。那里记载着这些逃亡者的总人数,吴晓思清楚。


“总共49人要逃到外址去。”肖丰瞥了她一眼——算上你就刚好50人,她知道他的眼神在说这个。


“你有没有想过,那或许是一张透露给高层有多少邪教徒需要被一网打尽的判决书?”


“是啊,而且可能性不小,”他背对着她,“但是我们也回不去营地了。仅凭自己,我们没有能力找出合适的时机穿过石门。若没有内部人士从旁指引,我们迟早是死路一条;但是,我们也可以冒险——加速自己的死亡,亦或是逃到外址。选择很明显,不是么?”


他话说到一半,肖童进来了。她手里捧着一只老鼠扭曲的尸体。


“它死了。”小女孩泫然欲泣。


它被掐死了,被我们所有人。吴晓思当然不会这么说。她走下窗台,在肖童面前蹲下身,“也许,在兜兜转转的循环里,它死掉反而是件幸事。”


“循环?”


肖丰在妹妹身后摇摇头,表示她还不知道时间循环的存在。


“分区里的环境,对于老鼠来说是一种折磨。”吴晓思编了谎话,“而且,它跟我们不一样,不懂分区,也不懂外址,更不懂逃出去,它大概会一直在分区里打转吧?所幸,它现在死了,免于受更多的折磨。”


“老鼠会怎么想呢?”肖童迷迷糊糊地问,“它会觉得幸福吗?”


“老鼠得把事情想那么透才行。”


男青年敲了敲她的头,“它那个小小的脑瓜里哪里晓得七扭八拐啊?它没有别的追求,活到最后,也只知道吃喝拉撒睡,姥姥说它是牲畜。牲畜只知道该如何拼命活下去,哪怕是被关进笼子里,和死掉相比,只有放它一条活路,它才会感到幸福。”这番话令肖童更难过了。吴晓思剐了他一眼。


“那它为什么会死呢?它死前一定很难过吧?”


若是它惹得巡逻队来这片区域做检查,那我们就会更难过。我们不得不掐死它。“不,你哥哥搞错了,也有聪明的老鼠。”吴晓思安慰她,“你手里这只就很聪明。它跑了好多圈好多圈,却总是回到原地,永远也出不去了。它很绝望,最后它才知道自己得以解脱。”


她摸了摸小女孩,“我们一起把它埋起来吧?”忘掉这只为了我们的利益而牺牲掉的小家伙。“它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休息。”


肖童没有犹豫。她捧起一块石砖,跑到在门帘旁的墙角蹲下,开始费力刨着地上的石砾。吴晓思在一旁注视着她,她能感受到身后男青年的视线。


他在等我开口,等我决意相信“悔恨”。她没有遂他的愿,依然背对着他。


“十几年前,有一座分区……发生过一场暴动。”


她出神地望着小女孩。“对于循环的存在,那座分区的外围人民不像你们只是臆测,因为一个契机,他们所有人都已经明确知道了循环的存在。当时,循环暴露的有多彻底呢?甚至,连分区都不得再顾左右而言他,必须要对此作出解释才行。当时,外围人民中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高呼着要离开庇护所,不愿再相信本部。那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傻瓜都看得出,不是‘几个邪教徒闹事’那么简单。他们夜以继日地聚集在石门前,动静闹得很大。想去外址生活的人越来越多。”


“序时者将难人强制留在庇护所是否属于保护难人的利益——这个问题成为当时内址人人皆知的辩题,即便本部内部对此也并非铁板一块。支持那群外围人民的本部成员也有不少。他们来自世界各地,也有来自本部的,自发地组织起来,于那座分区集结,声援那些想去外址过活的外围人民。他们数量庞大,自称‘序时者救民团’。救民团旨在向本部抗议,要求序时者应该重新审视自己‘庇护’的初心,而非实施强制性庇护。”


“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一点。”女人凝视着地上躺着的死老鼠,“那黑压压的一批外围人民吼着想离开,分区和本部却迟迟不作回应,于是他们都被关在庇护所里……对此,我感到愤愤不平。我每天都早出晚归,头上捆绿头巾,或者和同伴一起、扛着用绿墨涂抹的告示牌出门——以此表示自己仍然是纯粹的序时者,是不忘难人利益的序时者。当时的我……也在‘救民团’中。”


“我父亲起初生我的气,叫我不要去。我说大家都去,不要紧。当时我打心底里看不起他,觉得他没有一点同理心,和本部高层某些保守派一样,漠视外围人民的诉求。我父亲只是一个劲地和我说,现在本部是不管你们,等问题都解决了,肯定要秋后算账的。最后是我母亲来劝他,说我是本部成员,也不做邪教徒,而且信仰还坚定,一心为难人着想,有什么账可算呢?何况,那可是本部啊,怎么着,也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吧?你怎么把它形容得那么可怕?”她顿了顿,“后来,我父亲也不和我提这事了,他顶多叮嘱我在人多的地方注意安全,别跟着其他人闹事。”


吴晓思俯身帮小女孩把堆在一旁的小石子挪开,为她腾出更多空间,“当时,就连他那句叮嘱我都无法理解。那群外围人民有去留庇护所的权利,我作为本部成员、去支援他们表达诉求,怎么就是‘闹事’了?”


“结果你尝到了苦头,是不是?”


男青年猜到她为什么说这些,“不然你不会这么……这么害怕。”


吴晓思自顾自地叙述着,“本部迟迟没有回应,是因为内部也没有达成一致,分派系的高层僵持不下。不过,当利益集团都被那座分区的乱局惊动时,对策会议最终通过表决,宣布启动‘翠玉’。那座分区将被部署最高等级的封锁令。不论是外围人民,还是本部成员,所有的难人都会被锁在里面。本部给了救民团时间。它在我们晶体胸章的频道上称,如果不及时撤离,‘后果自负’。”


“好多人都很慌张,有的想走,也有的执意留下。我也有些摇摆不定,结果拖到了最后一天。对策局在当天调集了干涉者大部队,包围了整座分区。我母亲跑来接我。当时场面很混乱,我根本不知道她来接我。等我回到家,是父亲告诉我的。她人没回来,我们害怕会出事,就跑回去找,结果真的没找到。”


“再往后,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看见我母亲了,她受伤了,被误伤,中了晶弹,被抬去外址的医院了。那医院还不在对应的外址,而是隔的很远的一座城市。我们赶去医院时,干涉者不给我们进。后来,是父亲收到的消息,说是送的太晚了,抢救无效。我们向本部申请要遗体,本部不准,说是必须当场火化。我知道她死于晶弹,但是本部给的死因是踩踏,于是父亲也不让我再追问了。我们签了军士长级别的保密协议,许多人都签了,不给到处乱说。”


“可是你说了。”


吴晓思无声地笑,“现在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那场分区的动乱被镇压后一个礼拜,我才知道对策会议之所以批准启动‘翠玉’,据说是掌握了证据:‘序时者救民团’内部,其实有求进派在操控,许多本部成员都被利用了。”她缓缓地说,“母亲的死讯传来后,父亲一次也没有骂过我。我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的。自那时起,我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害死母亲的不是序时者,也不是求进派,而是我自己。”


肖童忽然大叫,“下面都是晶体!”叫喊声打断了女人的思绪。


只见小女孩一直往下挖,挖走了碎石,掰开了破裂的砖瓦,再往下不是土壤,是透明的晶矿。


或许就是这些晶体施与了每位幸存者都能做观测者的恩惠。“没关系,把老鼠放在里面,用石头盖上就好。”吴晓思拍了拍她的背。


“你为什么和我说那些?”肖丰在背后问。


她盯着地上的死老鼠。“今后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谁不承认序时者庇护难人的正当合理,谁就是在说谎,就是在追随敌人。拥护本部与不拥护本部之间,没有中立地带。”


“而你们的逃跑,已经表明了立场。祈祷这一切都能悄然过去吧,无论‘悔恨’是谁,这场逃亡万万不能惊动本部。当它对你们的行为定性,你们就不再是难人了,而是难人的敌人。”


而我呢,可能会同这只老鼠一样,躲在这座庇护所里一命呜呼。吴晓思替肖童捏起老鼠尾巴,将尸体拎进小小的晶洞里。只见这只被掐死的老鼠歪着脖子,灰眼珠被挤出一半。不知何故,吴晓思有些害怕凝视这只老鼠的眼睛,因为那就像是在凝视自己。于是她下意识地别过脸,刚巧撞上肖丰的手。他轻轻地把黏在她嘴角的头发拨开了。


不,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你就过界了。


“别害怕,”大男孩笨拙地说,“我们会逃到外址去的,你也会。逃出去就没事了。逃出去,我们就去求助外址人,让外址人来庇护我们。”


那反而会害所有人丢掉性命,傻瓜。你若是敢将序时者泄露给外址,那就与拥不拥护本部无关了。历史上,试图向外址公开时间机器、四维人情报的人是不存在的。序时者出动干涉者打仗,出动清道夫对付泄密者。但是吴晓思没说这些,她不想在还没逃出去的时候,给男青年每一个天真的想法都浇上冷水。


“我是那种有‘污点’的本部成员,”她说,“我的文件并不干净。你知道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档案。当年参加救民团的人,文件上都留了一笔。以前我觉得只是个小标记,不在乎,等我离开父亲、离开家、去本部申请任务时才尝到苦头。起初,我发现中枢不要我,而长期滞留外址的干涉者职位更是不用想……那些抢手的任务皆与我无缘。我父亲那时又不太顺,以前的岗位不需要太多干涉者了,调职要调到北欧支部去……因为太不切实际,他也留在家里度日。”


“后来我碰见了我现在的未婚夫。他帮了我一把,我才有幸跟着他去外址做干涉者。”


男青年沉默了一会儿,“你要结婚了?”


“原本亚支部票选一结束,我们就定好去外址结婚。”她回忆,“我们已经有能力申请一份二十年期的干涉者任务了,我们会潜伏在外址,一座跟‘圣战’、跟任何经书中的重大事件都牵扯不上的小地方,在那里,我会去政府部门,而他会做小学教师,我们的生活将归于安定……”


……像所有那些平凡却“成功”的本部成员那样,吴晓思低落地想。她对“成功”的定义从来不是权职地位,而是能在外址稳定地生活,活得像个外址人。她的未婚夫也同样是这样想的。但是那些都不可能发生了。


“你以后逃出去了,还怎么去找他?”


不能找他了。他一家都是老实人,不该被一个叛逃者连累。但是这么答就偏离了她这番话的初衷。吴晓思没理会他的问题。


“我们都是特别替双方着想的人,生活也很合拍,”她只是这么说。“第一次去他家里时,我很紧张,毕竟我文件上的‘错误’会给未来的家人带来不小的压力和负担,他家就他一个儿子。特别忠诚的长辈说不定还会鄙视我。可他一家人对我很好,不在乎我的文件,也特别尊重我父亲。”


“所以我当然安分,要确保比任何人还要再安分一点,”她低声说,“不然怎么对得起我未婚夫和丈人?我伤害过我父亲一次了,我也不想做第二次。这些都不是被迫的。我自己也觉得听本部的话、跟着本部走,是最好的选择。我想要小孩,可是他/她将来若是想做观测者,就得去服役;想做干涉者,就得像我一样碰运气;想去中枢,就只能做做梦……一想起孩子将来不能很自由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这一切全因为一个文件不够干净的妈妈,我就会感到无比愧疚,会觉得我真要把孩子生下来,将来对得起他/她吗?我虽然不至于对自己的过去全盘否定,但是当然会嫌自己不成熟,犯了不该犯的错误。”


“可那错误是序时者定的。”


“没错,是序时者定的,但它的本质真的重要吗?”吴晓思顿了顿,“重要,甚至在吃不饱、穿不暖、甚至活不好面前都重要——救民团里有很多勇敢的人,那些人在未来却比我更懂得沉默是金。因为一旦涉及你所爱的人,在你的家人吃不饱、穿不暖、活不好面前,好像一切就不那么重要了,你的道德信念也变得一文不值。就结果论,谁都会认为那是错误,是一种对他人、对自己都不负责任的行为。久而久之,我便觉得自己年轻时太愚蠢,是真的被求进派利用了。所以以后不能再被他们利用。”


我说给他的太多了,这些心境对将来生活在外址、亦或是沦为罪人的人而言毫无意义。“肖丰,以后逃出去了,去了外址,你可能根本就不会我那样的心理……但是,外址对你们来说毕竟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你得记的,生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吴晓思轻声说,她始终注视着一旁的肖童,看她把碎石堆在老鼠身上,遮住了那只幽怨瞪她的灰眼睛。


“嗯。”肖丰低落地应了一声。


肖童埋好了老鼠,碎石砂砾在墙角堆成了小小的丘。她转身去找水瓶接水洗手。水瓶里的清水几乎也所剩无几了。


“你说……你想要孩子?”青年突兀地问。


跟你没关系吧?吴晓思依然蹲在地上,“为什么问?”


“也就是说,你还能不想吗?”他似乎在确认她的说法。


“啊?”


“在庇护所里,结婚的人等待去圣地,排不到,生不了,这都不要紧,”肖丰说,“但结婚后投递圣地的申请是约定俗成的,好像没人会不想。”


“我不想!”肖童这时从水瓶边上站起来,对他们俩喊道。


吴晓思愣了愣,“为什么不想?”


“姥姥说生小孩痛死人,妈妈就是生我死的,”她用上大人的语气,手指男青年,“他!还有爸爸都说我必须生小孩。”她说完就笑了,以为自己在和哥哥开玩笑。


“听我说,生小孩是不会死人的,”吴晓思顿了顿,“只是偶尔会有不幸。”她戳了一下肖童的头,“但是等你长大了,无论什么理由,不想生,就可以不生。”


“可是,不是说不愿留下后代的人迟早会被生小孩的人淘汰掉么?不生孩子,就说明你的基因断掉了。”


“这是外围人民的说法?”吴晓思并非在庇护所出生,不了解太细致的民情。


“大家都这么说,我一直没怀疑这一点。”肖丰陷入了沉思,“所以……果然在外址生活就不用那么想了,对吗?教会营造了人人自危的气氛,难人都担心自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是后代带来的延续感却能给予慰藉。而且,难人对‘生命’看得重,于是庇护所能否繁衍下去也很重要,若是谁不想传宗接代,那准是大逆不道、是悖逆自然准则的……但是在外址,女人就没必要履行生育责任了,对不对?”


“等等,”吴晓思有点没跟上,“我不否认你口中的繁衍需要依赖生育,但女性拥有生育能力,不代表她就对一个集体的繁衍、或者延续基因抱有任何‘责任’。你想,你妹妹长大了不想要后代,你难道希望她被迫生育吗?”


“可庇护所里,那些从圣地里出来的女人没有谁说自己是被迫的,都是考虑过利弊的结果,这不就是她的意愿吗?父亲以前也说过,说肖童长大后就懂了,考虑了在庇护所生育的好处,自然就想要小孩了。”


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个?“我没有质疑谁的意愿,我指的是选择权。”她摇头,“比如我选择要孩子,的确是我的主观意愿,但我也明确知道自己有不选的权利,并且真的不选,家人都会尊重我的选择,我更不是在放弃什么‘责任’。然而,你说你们不能不想,而且申请去圣地是不成文的规矩。那不管我想不想,就算最后没有排到,去不成圣地,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名不愿生育的个体其实依旧是没有选择权的。你说衡量利弊,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是谁的利弊?万一这个‘利弊’本身就有问题呢?”


不,我不该这么解释,我不该……“就和你想要后悔一样。分区告诉你后悔是不好的,对集体有害,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于是伴随着经书、神秘剧、报纸,庇护所的大环境加以引导,你再过几十年,和你父亲一样,你也觉得那没有什么不好了,而且‘不后悔’带给你的好处更多。但那样的‘不后悔’,你真能称得上是‘选择’吗?脑子是你自己的,于是你抱怨分区不给你后悔,可身体也是女孩自己的,为什么后悔的权利你想得明白,她们的权利你就想不明白呢?”


说完吴晓思就后悔了。她后悔做这样‘错误’的类比,甚至就连这份‘后悔’都是‘错误’的。自从她逃跑后,她就变了,她不能自己地一错再错,变得再也回不去了。


“对啊……”男青年两眼放光。“别误会,我不是为了反驳你,我只是无论如何也想透彻地了解外址的逻辑。”


是邪教徒的逻辑。吴晓思很清楚,那番为女性的辩护说服了他,让他听懂了,又有一则庇护所里的传统认知在他脑海里变得荒唐不堪,于是为他催生出了更多对外址的向往。她不仅没尽到本部成员的责任,反而还推了他一把。


“而且,无论是谁都这么说,去圣地是件荣耀的事。因为圣地名额似乎珍贵有限,即便我没什么想法,但大家都在抢,所以就会下意识地觉得,抢了不亏,不抢一定亏。若是听见哪个女人不想生小孩,我还觉得她是傻瓜。”


男青年彻底陷入了思考,他显然以前没想过这些,不住地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以前就不明白呢?”


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些是通的,吴晓思难过地想。无论是后悔也好,是循环,是生育也罢,庇护所的这些问题都有同一个病根,那便是人们有意或无意地借群体之名对个体意愿进行的迫害。


“所以,去外址就不用生小孩了?”肖童在一旁瞪着眼睛。


肖丰耸耸肩,“不用了,”他和吴晓思对上眼神,得到了鼓励。“而且在外头,好像这只需要问你自己。”


“去外址就好了,”青年的声音里充斥着向往,“去外址,就没有任何教条、愚昧或传统可以再束缚你。”他激动地上前,握住妹妹的肩膀,“不想生育就不生育,想后悔就后悔。你做主你的身体,做主你的思想。在那里人人生而为人,没有谁活得像家畜。”


我会不会做错了?吴晓思站起身。由于蹲的太久,她双腿发麻。她仰头深呼吸,又低下头,叹了口气。她望着墙角堆砌的小石碓,陷入沉默。


良久,她开口了,“带我去看看你联系‘悔恨’的地方。让我看看那个疯子给你们的晶体。”


“你终于肯和我们一块走了?”


“我自己会判断。”吴晓思掀开门帘,她脚掌的伤还没好,于是一瘸一拐地走出走廊。“像你说的那样,我也无路可逃了。”


肖丰转身抓起统计人头的旧报纸,跟着她出去了。地下层站着几名零星的逃亡者,他们都盯着那个浑身是伤的女人,姥姥也在其中,朝她笑笑。


青年带着吴晓思向地下层深处走去,越走越深,光线越来越暗。他们准备走进一条深邃的晶体小道中。进去以前,肖丰不知从哪里提来了一个纸灯笼。感应晶体尚且完好,散发出幽幽的光辉。


“先前……我在给你上药的时候,看了你的脚指甲。”他小心翼翼地说。


闻言,吴晓思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脚尖。怎么?难道外围人民还被剥夺了不给看别人脚指甲的权利吗?


“你的指甲是红色的。我起初以为是血,但后来我发现好像不是。”他问,“那是本部成员的仪式吗?还是在外址生活就会有那个?”


“哦,那是指甲油。只是为了好看而已。”


吴晓思耸肩,“没有指甲油你也可以去外址生活。”


大概是要离开他生活二十多年的庇护所了,男青年渐渐无法抑制他对外址事物的好奇心,他什么都问。“那我也可以吗?”


“什么?”


“我也能涂吗?要是真逃出去了。”肖丰稍稍走在她前面,他不仅需要引路,也需要提供照明。


“只要你觉得好看,想涂就可以涂。”吴晓思说得漫不经心。


“那会不会……只是女性的装饰品?”他有自己的猜测。


“算是吧,”她说,“但不是说女孩用得多,就成了女性专有。若是有人因为这个嘲笑你,那是他们太狭隘。你可以这么想,你的性别不过是场基因意外,凭什么因为一件你生来改变不了的属性而限制了自己原本之所好呢?你出生在庇护所里也一样。你生来是难人,但你似乎没屈服吧?去外址就显得不合时宜了吗?”这么说他果然就懂了。“外址人会放宽心地接受他们与生俱来的东西,但他们若是不喜欢,就不必拘泥于此。重要的不是你生来是谁,重要的是你生来是人。”吴晓思的语气中同样夹杂着向往。


“……在外址,‘你做主你的身体’。”她引用了肖丰先前说过的话。


“噢……噢,”青年恍然大悟。


这番话她说得熟练,但她形容的根本不是自己,不是在循环里谋求生计的序时者,而是她生来作为难人才会诞生的愿望,愿望是不会实现的,正如循环永远也不会消失。她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形容外址,因为一旦这么做了,她也会难免生出一丝渴望。这渴望是那么的天真,那么的幼稚,那么的危险……令自己那么悲伤。


他们似乎是在原路返回,返回那给吴晓思带来噩梦的地方。在四周布满晶体的隧道中走得越久,她就越不安。迷雾仿佛在暗处蠢蠢欲动,女孩死去的脸孔在她脑海中不停地闪烁。吴晓思好想现在就调头回去,再往前走,她总觉得自己会踩到那截肠子。她害怕想到林芬,害怕想到她死前干涸的眼泪。


肖丰倒是有了些精神,步子渐渐不那么沉重了。青年像是已经忘了女人要结婚那件令他沮丧的事。他告诉吴晓思他们要去的藏物洞穴不仅存放着‘悔恨’的晶体,还有他父亲以前带回来的礼物,比如一叠卡片,他对这个津津乐道,因为卡片的背面是城市的照片和名字。他们家并没有在分区的陷落中被毁,所以他把能搬的都搬走了。他还说‘悔恨’指引他们到地下层躲藏以后,他最喜欢做的,就是过了午夜和肖童一起去藏物洞穴里翻那些卡片。


“午夜后的活动是最令人兴奋的,”他这么说的时候亢奋的像孩子,“因为庇护所的午夜祷告后一直是宵禁。你能理解吧?”


吴晓思望着大男孩的侧脸,难过地笑笑。


他们进了藏物洞穴。这里其实是隧道里分叉后的短短一截死路。肖丰从家里搬来的破旧物堆放其中,似乎真把它装饰成了一间杂货室。有些是外址的弃书,大多是些电器说明书,但也有不要的小说,比如卡夫卡的《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还有些属于分区的违禁品,如曾对所有序时者而言都颇具名声的神秘剧录像《如果人生重新来过》,它过去风靡各大分区的剧场。第二次圣战以前,本部出生的序时者都对此有所耳闻,在吴晓思的少女时代,本部成员去庇护所时顺便欣赏这部神秘剧,算是当年的时尚。这部神秘剧虽然打着许多“后悔”的擦边球,本意却是用来讽刺那些对“回声”动歪心思的邪教徒的,结果在千禧事变后,它依然被教会列为危险物品,甚至是枢机团钦点的。


吴晓思一眼便看见那枚悬浮在藏物洞穴中央的晶体。晶体每五秒中出现一次,五秒后又消失不见。


待送信状态,那是晶体胸章,她想。考虑到肖丰已经清点了人头,若今夜当真要与“悔恨”碰头,那这枚胸章就是在等逃亡者作最后的确认。


若是现在告诉“悔恨”有一名本部成员也在其中,对方还来得及做准备吗?她暗忖,据说“悔恨”也称形势紧张,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切时间都不是定死的。如果今夜来不及,对方会帮她吗?吴晓思发誓不指望“悔恨”,于是此刻的忧虑不安令她感到矛盾。


吴晓思将那颗晶体捧在手里。她无法查看这枚胸章的所属人,因为若是要找出“悔恨”的真实身份,就必须退出当前的待送信状态,然而,一旦进行了送信以外的操作,这枚胸章就会自动回到所属人身边——“悔恨”并没有将胸章送过来给逃亡者操作。要说这只是那人考虑贴心、担忧没人会使用胸章,吴晓思是坚决不信的。此人虽然疯狂,好歹还带着脑子。


“……看!看这些照片。”


肖丰从杂物堆中翻出一沓剪纸,带给吴晓思看。这些照片似乎都是从饮料罐子、报纸、广告等物件上剪下来的图片。里面有的是手机产品照,有的是赛车特写,有高楼大厦,有茫茫的沙漠,有无边际的大海,还有月球与人造卫星。


我都见过。吴晓思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他想以此激励她,让她做出选择,答应将自己的存在告诉“悔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就动摇了。不是因为这些图片,而是因为青年的声音。


“这些就是G1分区对应的外址,就在石墙外面,对么?”他难掩激动,翻到一张漂亮的胡同小路,“这些就是人类文明!”


人类文明,多么夸张的辞藻,但是男青年对于照片里的形容,却令吴晓思心头一堵。北京胡同的照片,使她头一次见那死灰般的石板脸孔裂出亮痕。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同情心在作祟,她不该动摇的,但她不在乎了。站在她面前的似乎早已不是所谓的邪教徒,不是难人的敌人。只是朴实的个体,随处可见的生命,追求着不起眼的自由,伟大又渺小。难人威胁不了难人。


那无形的抵触不知何时无影无踪了。她忽然想说点什么,想把她偷偷想的所有不该想的都说出来,所有的“堕落”,所有的“禁忌”,所有的“罪”。她忽然有这种感觉,那就是自己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这并非是因为认清了他们不是敌人,也并非是出于自己也是逃亡者的甘心堕落。事实上她和他们不是难人,也不是难人的敌人了。没有了序时者偏爱预设的立场,也没有教会在思想上划牢的死敌,她感到自己摆脱了空洞,摆脱了任何身份。这些被摆脱的东西,是使她曾经谨言慎行、保持警惕的根本。


一旦接受不得不依靠“悔恨”的现实,她总觉得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死路一条。她想大声说话了,说不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像是被谁波动了一根脑子里的弦,她不仅可以大声说话,也可以任意地发泄情绪,可以后悔了。


“你还记得吗?在你找到我的时候,我身旁躺着的一具尸体。”她盯着男青年的眼睛。


“当然,”肖丰放缓语速,“她是你朋友?”


“她是我侄女。”吴晓思低垂眼帘,“她是这座分区的在职,在哨塔值午夜以后的班。因为亚支部票选,我们时隔些年才有机会见面。她很胆小,见到血就走不动路,她也很忠诚,不会轻而易举地质疑她的信仰,”……不会轻而易举,“是我,是我说服了她,让她逃掉的。”


“那片迷雾不是你的错。”他以为她在自责这事。


“我一开始根本没有在乎她的死活。”她坦诚布公,她想要说出来。“我知道她胆子小,所以我告诉她我们完蛋了,我们会做点观测;我听见她犯了错误,于是我表现得特别夸张,毫无依据地,我把它联想到本部对幸存者的安排。她被我成功吓到了,于是才被我怂恿一起逃跑。我在乎她吗?我在乎,但事后我无数次想,其实我根本没那么在乎,我只在乎自己,因为这一切其实都只是因为我自己想逃,是因为我胆小,我一个人只会安分守己,拉上她,我才敢抗命,才敢逃。那一切的借口和理由都不过是阴谋论,就当时而言毫无依据,是我逼自己说些质疑本部的话,以此吓她,也吓到自己,我才好有动力逃出去。”


肖丰沉默不语,放下了手里的照片,默默地听她说。


我后悔。“我欺骗了自己,好以为当时是真的关心林芬、想帮她逃离可能存在的迫害。我用那种说法为自己辩解,这样就能比较体面地面对自己。实际上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呢?其实只是因为我害怕循环,怕到骨子里,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怕。我不想做观测者。”她紧绷着脸。


我后悔。“直到看见那团迷雾,我才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我以为我们暴露了,临时高层想要抹杀我们。当时我……”后悔,“我心想要是我没那么莽撞就好了,听见‘观测者’这三个字,我就失去了冷静,表现得完全不像个成年人。我那时才意识到母亲死后,我长久经营的坚定信仰实则不堪一击,我只是一个顾自己活着的小人物,好像只要能活下去,其他的就不重要了。我不仅微小,我还卑微,这并非是因为我拥护本部,而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要是能回到过去,只要我和家人能有个美好的未来,我不会再管那些外围人民的死活和权利了,其他人要是敢打破沉默,我准会上去吐口唾沫——我当然不会承认这些、承认自己转变得如此卑劣,谁会骂自己呢?所以我告诉自己,我那是拥护序时者,我有了坚定的信仰,我爱序时者!然而一旦循环降临到自己头上,我就吓得暴露本性了,我那哪是信仰啊?这时候我怎么不信仰本部了呢?其实我只顾自己,我连侄女都敢利用。”


“你后悔。”他看着她。


“我后悔。”她说出来了,“我——后悔,”她嘴角哆嗦着,“我被你带到这里之后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要是我当初没答应参合这该死的票选就好了,要是我没去怂恿林芬就好了……老实说吧,我也觉得活在外址比内址幸福,要真有位高层保我们去外址,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但要我再选一遍,我会去做点观测。要是我老老实实地呆在营地里就好了,要是她没死就好了。”


每说一句,她就感到心里的担子减去一份。要是……就好了,这样的话说出来对已经发生的事实没有任何助益。但是肖丰是对的,人憋得太久了,偶尔会忍不住要说。它可能没有现实意义,但是因为没有现实意义,禁止它,甚至认为它没有存在的必要,都是违背人性的。在她所惧怕的循环中,所有人都被假定视作一个完美的存在,一个摒弃了私欲、能完美融入时间机器里的精密齿轮,去完成序时者那美好的进步事业,这本质上却是在磨灭人性,是对人的残酷异化、一种不可能成功的改造。吴晓思理解了男青年的心情,在庇护所中,每一次回忆都是冒险,是所谓的“自私”,是“堕落”,每一次后悔都是解放,是一场政治运动。


肖丰低下头,“你现在想去抢‘回声’吗?”他笑了。


“想啊。”吴晓思也忍不住勾起嘴角,“在外址做干涉者时,若是本部发放任务资金太慢,让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我还想抢银行呢。”他好像还不知道银行是什么。


男青年拿起旧报纸,看了吴晓思一眼。她点点头。见肖丰拿起笔,在报纸的空白处写上“50”,并且说明了一名本部成员的情况。


他们发送了晶体。


“也不知道它究竟会带来什么……”


她望着晶体消失在空中,喃喃自语。它或许会带来一条生路,亦或是让他们走向毁灭。


“悔恨。”他向往这个。


她无力地笑,“还有呢?”


“逃离循环。”


青年的语气中有畏惧也有希翼,他拉住女人的手,“去外址,”满是褶皱的照片被悄然塞进她的手心,“权利,”他低下头,用微小的声音,“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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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