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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时者I·循环》第十六幕《圣人》上

管道底部一片昏暗。呼吸阀中传出急促的喘息声,一点阴风在为其伴奏。


那雪白的婴孩趴在洞口,脸凑得很近,可雅吓了一跳,猛地伸手,向洞里掏去。她下意识地想抓那个婴孩,但是对方反应更快,迅速倒着爬回去,退到洞穴的深处。那个瞬间,可雅只刮到了对方的鼻尖。


晶洞重又变得漆黑起来,但她还能看见。她仍能看见一张白煞煞的脸,仿佛嵌在漆黑的隧道中,那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它似乎仍在慢慢后退。


“等一下……等一下,”可雅将头探进洞里,“我跟你是一样的,”她使劲眨巴自己黝黑的右眼,“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的什么?她不知道,慌乱之中,可雅只把话说了一半。她指的是样貌,但是也不知道对方能否在如此黑暗的环境看清自己藏在护目镜后的脸,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听得清自己说话。


不,它无疑看见了我白化后的长相。可雅记得,在它退进隧道深处前,他们的黑眼对上了视线。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可雅盯着洞里的白脸。


其实她并不指望得到回答。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禁海的士兵,而这个婴孩显然是禁海意料之外的存在、一直藏在这个晶体洞穴深处。对方虽然外表年幼,但所展现的警惕性令可雅相信它有着足够的理性。只要自己还穿着序时者的防护服,这名婴孩很可能就不会回答自己的任何问题。


它手里握着一枚黑色的晶体,可雅的脑海中一片混乱。那是安麻鹰的黑石吗?我该怎么办?疑问太多了。这名婴孩明显是隆德家族成员白化后的模样,但是在可雅的记忆中,这么小的年纪不可能懂得白化,如若不然,这样的人早该载入史册了。


它之前在笑,它在笑什么?为什么见到我的脸就不笑了?难道来者令它出乎意料吗?可雅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不敢断言这名婴孩和自己来自同一个家族,它真的是隆德吗?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跟自己一样,也是坟场的不速之客吗?还是说……它一直寄宿于这深深的黑暗中呢?


可雅扒在洞口,凝视着洞穴深处,大气不敢出。神秘的婴孩自从退至洞中后,便一动不动了。那张白皙的脸孔在黑暗中显得发灰,那双漆黑的双眼始终瞪着可雅。那张脸上拥有着与婴幼儿不相称的严肃呆板。可雅的注意力渐渐飘到它的身后去,那里是晶洞的深处,更深处……


这条晶体隧道通向何方?那里是空无一物的死路,还是有另一番天地?


不知僵持了多久,无论可雅说什么话,它都没再动过。她清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没有太多时间耗在这里了,坟场里哪怕有一名来人经过,也能发现这根通风管道里潜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无论是安麻鹰口中那名和白化隆德相像的第一只四维人,还是出没于禁海坟场中的婴孩,可雅现在只明白一件事,那便是序时者内部埋藏着和家族有关的重要秘密。自己留在禁海的使命感愈发清晰起来。


现在若是离开,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下潜了,可雅有些不甘心。她在洞口抠下一小块晶体碎片,朝隧道中那张小脸掷去。结果,碎片击打在隧道壁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而那张脸则彻底不见了。晶洞恢复如初,一片漆黑,可雅什么动静都感受不到了。


她叹了口气,准备爬回坟场底部。她没有拿到黑石,可以说是无功而返,硬要安慰自己,唯一的收获也是更多的悬而未解。我应该将在管道底部之所见上报兵营吗?但是这样一来,自己越狱闯入禁地一事也就败露了,甚至连另外三名新兵也会被揪出来。一系列的问题令她陷入低沉的情绪。


上去比下来容易。下潜时还得控制一次下探的距离,若是操之过急,脊背一滑,容易摔下去。上爬就无需顾虑太多,用多大力气都行。在向上蹭的过程中,她时不时顺着胯间往管道底下巴望,总觉得那个白色的家伙还会出现,比如从晶洞里探出头来。结果,她没再看见那个婴孩了。


可雅蹭到了终点,卡在管道口片刻,确定坟场里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她迅速从管道口爬出来,弯腰去提起地上那块沉重的井盖。自己铁定还会弄出声响,可雅心跳加速。她已经提前找好一座棺材作掩体了。


“噹”的一声巨响,果不其然,又是一次震耳欲聋的动静。井盖过重,陷进管道口时,与管道壁剧烈摩擦的噪音叫人牙酸。可雅迅速躲到一旁的棺材边上,侧躺下身,倚靠着棺材。


响声过后,深井中忽如其来的死寂仿佛更有些振聋发聩。可雅侧卧了许久,背靠棺材,自己空空如也的左眼眶贴近地面,刚好是能看的右眼扫视上方井壁。唯独此刻,她不觉得瞎掉的眼睛是累赘。


坟场静悄悄的。她缓缓地起身,蹲在棺材一侧。她瞟了一眼棺材阀门,上面刻着“约瑟”二字。


约瑟是禁海的初代总长,可雅在新兵训练时有学过,是他打造了禁海的基地。这片区域是伟人纪念棺。纪念棺区域严格来说是一块长方形,每一排都有编号。她所在的“约瑟”的棺材是区域最里层,地上标着“第一代”。


可雅没有立刻冲向井壁。鬼使神差地,她沿着脚下的编码,一路摸索着。“第二代”的伊丽莎白,“第三代”的叶开霖,“第四代”的中岛麻衣……伟人纪念棺不仅有历代总长的尸体,同一排,还包括那一代知名的观测者或兵营士兵。比如第一排的弗朗索瓦,他打通了本部和禁海的电车通道。


摩利冈·奥威尔是禁海第三十一代总指挥,那么……可雅心跳加速,三十代,她暗忖,既然三十代总长是艾玛,那个“克利俄斯”……据胡林说此人杳无音讯,他若是死了,第三十排会应该象征性地留有他的棺材才对,但若是没有棺材,就说明可雅还有机会找到此人。


她边摸索边仰头四顾,生怕有哪名苏醒的观测者躲在洞穴里窥视自己。可雅一排一排扫视,她发现从第十八代开始,这里就未必有总指挥的棺材了,许多人都还没死。


“第三十代”。可雅停下了。这一排有消失的西泽,也有“总长”……艾玛前总长死了?可雅愣住了,定睛一看,才发现不是艾玛·卡尔尼渥。


“第三十代总指挥,克利俄斯”。在“总指挥”下方,还留有潦草的手写字,写着“副的”。


看来禁海确认了他的身亡。可雅伸手摩挲着棺材署名,心里有些失望。他想必就是当年所谓外来家族“双人治理”的克利俄斯,然而线索便断在这里。他的署名没有姓氏,仅有其名,所以她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不是“克利俄斯·隆德”。


可雅仰头环视一圈,屏住呼吸,低下头,伸手缓缓拉动了棺材阀门。


不会有警报的,她在心里壮胆,观测设备要警报做什么?而且,当时雷诺长官踹开棺材门时也没有警报。可雅出于家族的义务,以及强烈的好奇心,她打算拉开设备阀门看个究竟。她没有拿到黑石,所以没看到第一只恶魔的照片,本就是两手空空的回去,此行若是没有别的收获,她总觉得心有不甘。


“克利俄斯”的棺材阀门被她拉开了。一股熏香似的味道扑鼻而来,里面有几件带血的制服,还有一沓纸质文件。再无他物。


没有尸体?可雅皱眉。她起初以为此事有蹊跷,但随着又翻开其他几座纪念棺,有的存有骨灰盒,还有的同样是几件衣物与文件,比如消失的西泽——她消失在晶霾里,没有尸体。所以,她也不好妄下“克利俄斯其实还活着”这样的判断。


我不能再逗留了。纵有不甘,可雅还是轻轻合上纪念棺阀门。她检查四周,俯身冲向井壁,打算离开坟场。


她挑选的井壁是有讲究的。可雅牢记着晶洞在通风管道里的方向,而自己正在晶洞对面的坟场壁上攀爬。等她爬出坟场,背对着的想必正是晶体隧道通向的地方。当然,如果隧道在她肉眼见不到的深处拐了个弯,那她就毫无办法了。


可雅潜意识里认为,一旦爬上地面,面对的将是直通云霄的黑暗石墙。因为这样一来,那条晶体隧道也许通向的便是兵营基地方向,甚至……说不定就在电车轨道那一层,亦或是瞭望塔地底。总之,她情不自禁地希望那个神秘的白化婴孩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方便自己调查。


黄色的艳影沿井壁向上攀升。她想要尽快找到答案,便加快了四肢的动作,用上非常夸张的速度,爬至坟场顶端。


“契科夫先生,我们站得太近了,契……呃,我是说,”一个老头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是说,我们容易摔下去,您离坟场太近了。”


可雅已经将手沓在坟场外的平地上。她僵住了。上爬太快或许是个错误。


“这里就是坟场,虽然危险,却也令人敬畏。”清脆的男音,“我从没做过观测者,儿时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以此为梦想。所以,我对观测者的巢穴实在太好奇了,翁和日主教,请您谅解。”


是那个老呆瓜主教和矢泰特长官的年轻副手。可雅大脑一片空白,一动不敢动。她的右手已经伸出井外,正扒在地面上。两名来者显然还没注意到。


她没法判断那两人的具体位置,凭声音推测,那名年轻副手离自己的距离不出五步。可雅现在缩手,再细微的动作也格外显眼,她毫无疑问会被发现。但若是叫她就这么老实地把手摆在外面,那又像是在自寻死路。


迅速下爬回黑暗中是行不通的,倘若那两人发现了异物、迅速跑来检查,可雅再快,也没法靠几秒钟在他们的可视范围内消失。恐怕只有自由落体能做到,可惜她还是要命的。


“契科夫先生,您挨得太近了……太近了”,翁和日主教仍在不停地嚷嚷。


……近到可雅隔着防护服都能听见脚步声,如她此刻的心跳般响彻。主教第二回讲话,令可雅意识到老头子离坟场边缘还蛮远,相比之下,那几声脚步简直像是踩到了自己头顶上。


静悄悄地将手缩回去是现在唯一的选择,哪怕是赌赌运气。但既然是赌运气,收回手向下爬回黑暗中,不一样可行么?无论做什么,赌的都是对方没看见自己缩回的手。不知何故,可雅一时缺乏碰运气的勇气。她总觉得自己注定要被发现了,亦或是已经被发现了,她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无助。






吴晓思将两条胳膊那么长的木板搬到了窗台上,木板上堆放着零碎的纸张,多是些弃书。


她手臂酸疼。吴晓思并没有多好的体力,她根本没有实打实地参与本部干涉者训练。别说五年,她在外址某座干涉者潜支配的兵营里甚至没有呆满一个月,本部的朋友就搞来了对策局批准合格的文件。她知道自己算慢的,她未婚夫连一个礼拜都没到就走人了。许多人都只参加干涉者培训,至于对策局的训练就毫无必要了,不是谁都打算在未来做动不动死人的任务。对他们来说,言行忠不忠诚是一回事,把将来堵上去为序时者卖命又是另一回事。


肖童原本在走廊末端和姥姥玩,女人搬来的木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小女孩跑到窗台前,翻弄弃书,姥姥坐在走廊末端,木讷地看着小女孩。


过了一会儿,男青年抱着一个木箱进来了。他弯腰将木箱摆在门帘下,似乎随时就要再抱走。箱子里堆着些杂物,多是违禁品。


他们几乎搬来了藏物洞穴里一半的物品。还有些垃圾留在那里,比如塑料瓶、饼干盒,肖丰原本打算都搬走,却被吴晓思统统阻止了,“去了外址,这些东西到处都有,”她这么和他解释。若是去不成外址,这些搬出去更没有什么意义。


距他们向“悔恨”报信过去了三个多小时,此刻已经过了庇护所寻常的晚餐时间。但逃亡者们都没有吃饭,似乎没有食欲。有人紧张地在地下层打转,有几个人背靠在地下层出口,有的坐在地上小路的石砖上等候,还有的领着孩子在自己划到的小地方巴望。他们似是翘首以盼,又像是死刑犯在等待最后的黎明。还有些人不吃不喝,单纯是因为食物所剩无几了。


按约定,“悔恨”今夜将至。


这位临时高层内应什么时候来都有可能。四个人呆在走廊里,什么话也没说。肖童蹲在木箱边翻里面的卡片,姥姥在打盹,吴晓思呆呆地望着墙角的石碓出神,肖丰时不时瞥她一眼。


吴晓思不停捏着手指。她渐渐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于是赶忙深呼吸。此时此刻,她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悲观的想法。这都要怪男青年直接或间接给了她希望,她还以为自己早已认命了,认命的人是不会有悲观想法的,正因为心底里还想逃出去,才害怕最后以悲剧收场,所以才有悲观想法。


她脑海里晃过母亲的脸,然后是父亲的,牛乐的,林芬的,还有白天诚的……生命中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哪怕是人生中遇见的第一名观测者,她都慢慢想起来了。她没法否认自己的不安,头脑中尽是奇奇怪怪的想法。而且,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听见声音。“她去接你了啊!”不知何时开始,吴晓思耳边一直回荡着父亲当年那句低沉又有一丝慌张的话,毫无征兆地,也没有理由可言。地下层寂寥无声,她仿佛身处静谧的海岸线,大海在沉睡,脑海里却是海风呼啸。


而涨潮往往是毫无征兆的。


首先是门帘外的动静,地下层里嘈杂起来,然后是窗外小路上的骚动。吴晓思扭过头,只见地上的人们纷纷都跑回了地下层。肖童探出门帘巴望,走廊末尾的姥姥也缓缓地站起来。吴晓思后退了两步,怔怔地盯着门帘外的混乱,而肖丰和她对视了一眼,顺着门帘钻了出去。


“圣人来了!”走廊外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如同滴下热锅的焦油,地下层纷乱的人声一下就沸腾了。


吴晓思向前挪了一小步,随后便迈出了走廊。


奇怪的是,地下层的议论声仅仅是高涨了片刻,很快便又消散了,如同潮水起而复落。逃亡者们拥挤地站在地下层里,将一个披着黑色制服大衣的人围在中央。想必,那人就是“悔恨”了。


越靠近人群中央,人们便越拥挤。后排的人不得不踮起脚尖,有的孩童跑到石砖上站着,拼命向大人们口中的“圣人”巴望。然而,看见对方的模样后,不论是再喋喋不休的人,此时也不说话了,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摩肩接踵的地下层竟然一时陷入了午夜众人沉睡时才有的死寂。这份死寂叫人不安。


吴晓思踮起脚尖,甚至轻跳了两下,像个孩子似的。然而人头攒动,她依然看不清“悔恨”。她只看清此人竟然夸张地将黑色制服穿在身上,生怕巡逻队认不出来似的。


她低下头,一股脑朝人群中挤进去。她额前的头发遮住眼睛,嘴里嚷着“借过”。男女老少,高低胖瘦,逃亡者们身上的异味此时聚拢到一起,当然,也包括吴晓思自己的。她用力拨开一旁竹竿似的肩膀,对方没理她,换做平时,逃亡者们准对她充满好奇,而此时此刻却无一人在意她,视线都牢牢地盯住前方。


手臂,肩膀亦或是脊背在眼角的余光中晃过,她尽可能钻过人缝。和那晚好像。吴晓思又想起那天晚上,她钻进人潮中去找白天诚,也像现在这样半低着头,怕叫双人团队的人员认出来。至于现在为什么要低头、还有什么好怕的,是怕“悔恨”吗?她搞不懂自己了,有时候人的行为也未必有个明确的动机,至少对自己如此。


一个老妇结实的肩膀挤向自己,令她靠到另一个人身上去,而那个人根本没看自己,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这儿,只是抖了抖肩膀,像是抖掉飞虫似的。那一夜和今夜仿佛有了些许重合,连动作上也是如此。她无端地生出错觉,她似乎又是去找白天诚的。她从两个肩膀中挤出去,终于挤到了人群最里层的位置。于是她真的找到了。


白天诚正站在人群的中央,面对沉默的众人。他似乎正在给逃亡者时间消化眼前的光景。


吴晓思怔怔地看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自己这个节骨眼上还在做梦。她定神看了好一会儿,就差再挤到前面去捧着“悔恨”的脸看个仔细。


她终于明白众人沉默的原因了。面对那名刊刊报纸上的话题中心、庇护所的救世主、序时者的第三位使者,先不说逃亡者们对新使者的抵触和厌恶,没有人会好端端地将这样的存在与“罪大恶极”的临时高层内应联想到一起。吴晓思心目中的“悔恨”是本都,但不管是谁,哪怕是王淳,是余希,是临时高层中的任何一人,都不应该是白天诚。姥姥在人群中显得也有些错愕,而肖丰则在一旁呆滞地半张嘴。


吴晓思小步后退,她转身想从人群中退出去。前面的肖丰瞥到她离开,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问她去哪。她反手将男青年拉住,想把他也拉走。吴晓思摇头,脸上写着惊慌,“不对,肯定有什么不对,”她下意识地想说“逃”,但也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我感觉不好……”她盯着不远处的新使者,“我感觉很不好。”


此时此刻,白天诚正环视着包围自己的逃亡者。他缓缓地开口,打破了地下层的死寂。


“我即是‘悔恨’。”


要说刚才尚有天真的人怀疑这位使者大人是否误闯了此地,现在人们便都接受了现实的戏剧性。吴晓思能感觉到,逃亡者中有人开始不安起来。


“你……你怎么会做这种事?”


先前挤到吴晓思的老妇瞪圆了眼睛,她义愤填膺,用上了一名忠贞不二的序时者质问罪该万死的邪教徒的语气。但是,她这么问倒不是忘了自己身为逃亡者的立场,吴晓思能理解,许多逃亡者都未必像肖丰那样看得开,他们在心底里或多或少觉得自己在干有“罪”的事。一名本该最圣洁的存在自称“悔恨”,就好比第一位使者自称是四维人一样荒谬。这也是吴晓思想要离开的原因,她觉得这摆明了是陷阱,而且是个可笑的陷阱。


即便有人戏称什么事但凡过于夸张反而不太像骗局,可一旦那件事涉及到自己的身家性命,那样说的人大概会减少一半,不是所有人都敢拿自己冒险。


吴晓思之所以感到强烈不安,是因为她所认识的白天诚,属于非常保守的序时者,无论是想法上,亦或是行为。他绝不会有激进的想法,更不可能做铤而走险的事。不过,要说这名失踪后又神秘回归、疑似选择性失忆的白天诚有某些变化,吴晓思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从报纸上的“新使者语录”来看,这位救世主先生根本不可能是理解逃亡者的人。


“使者大人,您没糊涂吧?我们是要逃出去!”


“你叫我们怎么敢相信你、跟你走啊?”


“您平日在营地里做得那些讲话都是放屁吗?”


随着一人打头,质问声便接二连三地响起来。有人是真心迷惑,还有的人觉得自己大限已至。当然,也有的人暗暗相信新使者是来真的,这位特级大人物会保他们出去,但由于事情太突然,还得冷不丁质疑几声。这是理智人特爱干的事,以为是喜事,偏要问几句来打消自己太过惊喜的势头。


“序时者起初……并非拥有如今的规模,”面对群众质疑,新使者自顾自地说着,“它先是由一个高度集中、铁血纪律的小团体组织起来,取得‘回声’后,再保护那些遭受‘乱流’或‘恶魔’迫害的难人们,并阻止‘回声’的情报流向外址。但是,面对如今内外址割裂的局面,序时者并不满足。”


“我们有一个开天辟地般的社会再造蓝图,那便是序时者的‘进步事业’。在这项事业的终点,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会再升起贪意、或是悔意,人性自私的一面将被大幅度削弱,最终,我们将建立一个即便时间机器存在、也没有人再想去使用它、因而争抢它的理想社会。在那样的理想社会中,‘回声’能够向全人类公开,内外址得以合并。”


新使者低垂眼帘,“支撑‘进步事业’背后的精神力量,是序时者的庇护主义思想。庇护主义坚信,每个人的历史存在都是平等的,没有谁理应被拥有更多财富亦或是权力的人通过时间机器改写自己的历史。而‘进步事业’便是要普及它,实现它,实现在未来、即便时间机器摆在眼前,也没有人想要使用它了,或者说,没有使用的必要了,每个人都对无论是个体、亦或是群体的历史感到心满意足。在庇护主义倡导的人类社会中,全新的社会体系将使改变历史成为不必要的行径,人们将认为那根本无法给自己带来更多利益,因为压根就不会有人去后悔了。作为庇护主义战士,在我们消灭掉那些会因‘回声’而心生私欲的旧人类之后,新人类将不会再有试图干涉历史的欲念,没有人再为‘回声’大动干戈、甚至发动战争。这样伟大的社会目标,难道不值得我们大家一起去奋斗吗?”


“得了吧!”一个老头伸手抱怨,“合着这位大人是跑来给咱们背诵经书的!他还想劝咱们回营地去!”


“什么事业啊、主义啊,我们只要求不去禁海、能吃饱饭、有地方睡就够了!”


“我们不做观测者!”


抱怨声越来越嘈杂。吴晓思默默地摇头,这里谁也帮不了你,白天诚,你不该来这里游说的。她在人群中拽着肖丰的手,打算叫他去招呼姥姥和妹妹,一起回去收拾行李,趁乱溜走。


“但是,序时者是错误的。”


“悔恨”低沉的一句话,令地下层的所有怨声载道戛然而止。吴晓思怔住了,她偏过头,凝视人群中央的男人。


“在临时高层的会议上,高层们曾就不服从撤退安排的人展开讨论。论及惩戒手段,讨论中没有反对的声音。对你们,对逃亡者,对一切求进分子,暴力被视作是必要的手段。”


“因为我知道你们的存在,所以会上的结论一直令我很不安。我曾向我身边的一名高层试探过,问若是真有逃亡者存在、真有一心只想去外址生存的难人存在,对他们使用暴力是否正当呢?碍于我的身份,对方不好直接批评我,但其中的意思很好地传达给我了。那名高层说,因为你们想要逃出去,结果便是吸引求进派及其它邪恶势力,就结果而言,你们威胁到了难人的集体利益——你们已经是敌人了。所以,那根本就不是暴力,而是为了保护全体难人、在奉行庇护主义的道路上、‘实现正义目标的不二手段。’”


逃亡者中响起低声的讨论,许多人脸色并不好看,不过倒是没有谁表面上打退堂鼓。吴晓思瞪着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肖丰的手。她无端地觉得,白天诚接下来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


“用政治理念去设计一个人间的理想乡,无视个体的诉求和欲望,假想每个人都能为了‘进步事业’无条件服从,那么,即便序时者设计的是一片人人无悔、无怨、无私的光明世界,这种高估人性的政治理想也注定会以失败告终。因为这样的理想太自以为是,它也许有一个美好的出发点,但当它成为权威,它就会执意去消灭一切与其相悖的东西。”


“悔恨”提高嗓音,“我那位高层朋友口中的‘集体利益’实际上只是一个借口。一点人员暴露就会落的全员遭罪、满盘皆输,那如此脆弱的序时者压根就不会运转至今。本部最大的错误,就是以为用‘特殊时期’取代寻常时日,就可以把难人们当羊群使唤。说到底,你们是‘敌人’的真正理由,不在于伤害了所谓的集体,而在于你们不想做观测者。”


“那么在外址,所谓的集体利益根本不存在吗?”肖丰大声问道。青年有些激动,他的提问吸引了“悔恨”的视线,这也就自然让他发现了吴晓思。后者赶忙挪开视线,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和白天诚撞上了眼神。


“不,集体利益在外址当然存在,而且,它和个体利益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你在问这个问题前,应该先弄清楚什么是集体利益。”


“悔恨”环视所有的逃亡者,“各位想明白了,你们真的希望去禁海吗?你们敢说自己会被分配到满意的任务吗?能保证会和各自的亲人、友人发配到一个时空下吗?说不定你们各有任务、在各自的时空下循环个几年呢,这无异于骨肉离散。做观测者真的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吗?还是说,这只是对本部有好处呢?如果那根本不是集体利益,而是集体管理者的利益,那不愿去禁海,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吗?”


“集体利益需要基于一个集体,否则就无从谈起。然而,庇护所倡导的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集体,庇护所里只有‘弱民’而已。想让你们听分区的话、执行本部的命令,这需要什么集体主义吗?不需要,只需要营造一个假象,让你们弱到以为没了循环、没了序时者,自己就要遭殃、就会活不好就行了。为了生存,你们没得选,你们的个人意志根本不重要。”


“不基于个人意志的‘集体主义’,不过是……”他顿了顿,“‘循环主义’罢了。‘循环主义’在外址是不可能存在的,你们晓得为什么吗?因为外址人并不生活在时间循环里,就这么简单。想让环中人保持服从、永不逃离,分区要做的恰恰就是不断摧毁你们自发形成集体的可能,摧毁真正的集体主义,让你们互斗,剥离你们探讨敏感论题时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下意识地谨言慎行,不乱说话。”


吴晓思呆呆地望着白天诚。


“在外址,集体利益是所有人自愿认可的利益,它之所以被人认可,因为‘集体’是为了实现每个人的利益而存在的,‘集体’本身不构成目的。当然,这么说太理想,实际运作起来,肯定不是所有人都认可‘集体’所为。但若是有人不认可,向管理者抗议,他们也绝不是邪教徒,不是异端,而是伸张他们身为集体一份子的权利。你们今后成了外址人,自会了解。”他说,“外址人选择去爱某个集体,意思是去爱集体里的人。在集体利益中,自由选择是最高标准,而管理者为集体的每一个人服务。”


“可什么是‘循环主义’?那便是集体利益实际上是管理者的利益,是本部的利益。哪怕一些个体遭到了侵犯,所谓‘集体’的利益也依旧是最高利益。难人们声称爱这个‘集体’,但根本不爱‘集体’里的人,你们爱的是‘集体’这个词、是分区、是本部、甚至是循环。个体是可以为了‘集体’牺牲掉的,这似乎成了大脑里的常识。管理者成了‘集体’的最高代表,若是有人表示反对,那反对的也绝不是管理者,而是‘集体’本身。于是服从成了每个难人的天职,似乎只有服从分区、服从本部,生活才得以保障。”


“悔恨”强调,“我知道你们碍于我的身份,不敢信任我。这没关系,我只是希望各位都能意识到,什么时候需要真正的集体主义?那就是反抗循环、反抗分区的时候,逃离循环、逃离这座美名‘庇护所’的监狱的时候……这正是现在,正是当下!大家基于共同的意愿,结成集体,然后去实现集体中每个人的共同意愿……逃出去!集体绝非与个体对立,因为它恰恰是由每一个个体组成的。”


逃亡者中窃窃私语的人多起来,面色激动的人更有不少。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不解,“那在外址,就没有人会为了个人利益,欺下瞒上,剥削其他人了?”


“有,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的自私鬼哪里都有,他们是坏蛋!但是,总有人喜欢把自私自利和个体主义混为一谈、代表个体本位,然后在你们的脑子里把真正的个体意愿也一并打成了次品,与此同时,伪装成集体意识的‘循环主义’又乘机占领高地——”


“都是阴谋。”有个姑娘大声喊。


“都是阴谋!”“悔恨”气不打一处来,“这种所谓的庇护所也好意思跟我们讲集体?简直是扯淡!”


吴晓思噗嗤一声笑出来,男青年在一旁瞥了她一眼,继续望向“悔恨”,眼神中满是热忱。她都没意识到自己笑了,这并非是出于白天诚的发言多么令人意外,而是因为这番邪教徒般的言论竟然出自序时者未来的精神领袖、G1分区的伟大“救世主”,如此巨大的不协调与反差感令场面显得有些滑稽。


逃亡者们在交头接耳,有的人跑来找肖丰要报纸,似乎想搞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照片上那位新使者。有人啧啧称奇,更多的人则面露喜色,包括吴晓思。我们有救了,她默默地想,自己以后也许能回本部,说不定……说不定序时者的将来也会有所改变。


“所以你们不要一听别人讲‘集体利益’,就信以为真了。首先你们要弄清楚,‘集体’在做的事是你们希望或认可它做的吗?是否有本部高层绑架了集体呢?不愿去禁海,不是‘自私’,不是没有‘集体意识’,而是你们本能地意识到了这种被绑架,这种非自愿,这种被侵犯。”


 “悔恨”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下来。众人都保持安静,等他说接下来的话。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在我来到庇护所后,我所见闻的,是每一个人都在内心里反对循环,但都打算去和它作可容忍的、亦或有利的妥协,而不是联合别人去消灭它。你们害怕‘乱流’,因为你们将秒数循环视作剥夺自由的脚铐,而自己是已经摆脱‘乱流’的自由人——这一点似乎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毕竟谁也不愿被紧凑的循环所奴役。可是,为什么循环变大,你们就能接受了呢?为什么循环变成一天、能够轻易适应,你们就认为它不是脚铐、更有甚者竟然维护起它的存在了呢?你们不过是从被‘乱流’奴役,变成牺牲自由、换取一点生活的保障罢了。可是,这还远远不够,既没有真正的外址生活,也得不到真正的保障。为什么石墙外的人就能够生活在外址中?为什么你们就不配拥有外址的生活?难道你们投胎时就注定要做难人吗?是的,你们也在问,在教会认可的范围内、探讨些无关痛痒的民生,但是,只要你们不敢问及循环,你们的问题就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教会可比我们聪明多了,它知道一座分区里最好的限制,绝不是明文条例,甚至不是不成文规矩,而是当它不存在!怎样当它不存在呢?那就是让它变成自然规律,然后深深地刻在外围人民的脑瓜里。就拿后悔来说吧,分区不许你们这样做。久而久之,大家都意识到,‘不可以后悔’在自己脑海里是一个自然规律,仿佛是从宇宙诞生之初便存在了,如化学元素的置换反应那般自然。难人们能过好每一天的生活就算是拼命了,谁还会去思考后悔是不是‘自然规律’啊。于是人们因为不能后悔而压抑时,也就没法怪罪谁了,就像你想要穿少点出门,可是外面冻得结冰,你只好乖乖穿上厚实衣服。气温是自然规律啊,你能怪谁呢?”


“然而,这规律不是天定的,是序时者定的,对不对?不能后悔不是自然规律,不能后悔是剥夺人的天性、是基本权利!可总有些傻瓜真心把序时者当做大自然。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奴役,不在于被拴上了看得见摸得着的脚铐,而在于被剥夺了权利却不自知,甚至以为自己在大自然中活得很自由。这样的人,会视那些索取权利的人是索取更多的自由――贪婪也好、不识相也好、吃饱了撑的也罢――发出他们特有的讥讽。而受到讥讽的人,迟早有一天会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也就作罢,至于不作罢的人,当然会受到巡逻队的特殊照顾。无知的孩子充满好奇心,仍然无知的大人灌输起自然规律,长大成人的下一代便歌颂起他们自以为是的自由,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不同于‘乱流’,这种循环是令人迷惑的。当它假装为你服务,你便以为奴役消失了。实际上,奴役消灭了奴役,不代表它就不是奴役了。”


终于,逃亡者们的呼声响起来。有一个女人挥手,喊出“圣人”,于是“圣人”的赞叹声便堆积起来。吴晓思知道那只是一句感慨,他们并非真把白天诚当作圣人去膜拜,而是在感慨一名被捧起来的家伙竟然如此敢说。众人皆知,第三位使者早在分区陷落前,只是个人人喊打的底层,吴晓思更是了解自己的老搭档,白天诚一直是小人物。在本部,这种小卒突然当了大官,手里有了权,往往是打死不松手的。但“悔恨”的那番话,意味着他已经将那份权力置之度外了。


“我希望各位能相信,我是真正理解你们的人,甚至是临时高层中唯一能帮你们的人。我也曾是小人物,我知道,一个一个的个体在面对本部时几乎毫无权力可言,个人与本部抗争,就像鸡蛋碰石头般不自量力。但是,只要我们知道自己还可以与别人联合到一起,找到一份共同的力量,那份力量或许未必能改变本部,但至少能助我们逃出去!”


吴晓思驻足在热情的人群中,她一时有些恍惚。在一片“圣人”的高呼声中,只见白天诚高举双手,“我会尽我所能,提供我所知的情报,供我们逃亡。现在,我希望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团结一致,集合力量,然后和我一起……逃,逃出去!翻出石墙,离开庇护所,逃离时间循环!逃出序时者的魔爪!去外址,去迎接你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人类的寿命!自由的生活,去爱!去沐浴阳光,甚至正常的死亡!”






基站的白光将四周点缀得清晰明亮,奈何基站与基站之间距离较大,相隔的空间顿时晦暗下来,地面也跟着变灰不少,天空上的黑幕也更显眼了。背后刺骨的海风如同刺客捅向自己的暗刀。


伊万·契科夫终于如愿以偿地见识了坟场。坟场本质上是一口平原上的圆形巨井,在基站的照明下,犹如一张白纸上开了一个洞。列夫先生在鼓励自己临时接替副手的职位时便说过,认为见过坟场的照片就算是亲临现场的想法愚蠢至极,在绘图软件的白色背景版上画一个黑色的圆,你也可以称那是份禁海的机密文件。


“契科夫先生,我们站得太近了,”翁和日主教已经不敢再跟着他向前走了,“契……呃,我是说……我是说,我们容易摔下去,您离坟场太近了。”


伊万在离开禁海以前,一定要在坟场边上向下眺望一番,免得回去后,支部间的某些人会笑自己是胆小鬼。“这里就是坟场,”他望着眼前的深井,仿佛面前苍白的大地张开黑盆大口,“虽然危险,却也令人敬畏。”青年评价道。他已然习惯了寒冷,然而越靠近坟场,他还是能感到凉意。列夫先生是对的,这和照片上的差远了。


我离坟场边缘还有五步有余,伊万正在犹豫,他不知该不该继续向前、按列夫先生说得那样“直面黑暗”。他突然愣住了,只见一只艳黄色的手,不知何时从井下伸上来,正一动不动地扒在地上,仿佛就等着他上前瞧个仔细。


是苏醒回营的观测者吗?伊万皱眉,那对方为什么不上来?


翁和日主教还在自己身后嘀嘀咕咕,风太大了,伊万也听不清。“我从没做过观测者,”他不忘礼貌地敷衍老主教,“儿时很⻓一段时间甚至以此为梦想。所以,我对观测者的巢穴实在太好奇了,翁和日主教,请您谅解。”伊万边说边向前,缓缓地靠近边缘处那只手。


伊万保持警惕,离边缘仅有几厘米,他几乎就在那只手上方。“契科夫先生,您挨得太近了……太近了”,翁和日主教不住地说。伊万缓缓俯下身,似乎一时忘记了对高处的胆怯,俯瞰身下那黑不见底的深渊。


包裹这只手的果然是防护服。只见一个穿着艳黄色防护服的人就挂在井口,对方仰着头,隔着护目镜,和伊万对上了视线。


他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那护目镜的背后是一张惨白的脸,脸部狰狞,一只凸起的黑眼球对准了自己。此人的背后是漆黑的深井,伊万此刻觉得自己正面对地狱的入口,一只生前是序时者的恶鬼正从地狱中爬出。


隆德。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是这两个字。伊万直起身子,呼出一口气,冷风吹得他制服震颤。翁和日主教仍在身后催他退回去。


伊万又弯下腰,打算看个仔细,然而对方已经低下了头,似乎不想给自己看到脸。


独眼,隆德,禁海……察觉到此人是何方神圣并不难。只不过,伊万作为本部成员一直属于文职,干涉者打打杀杀的场面见得少,更不用说凶化后的隆德家族成员。那副凶神恶煞的魔鬼面孔委实让伊万冷汗直冒,比此刻这高耸的环境还要叫他胆战心惊。


坟场已经戒严,只可观测者出,不准外人进入,中枢目前业已要求禁海短时间内停止增设观测任务……伊万逼自己思考,她不是新兵么?如今加入一个多月的新兵就够格做观测者了?


不对,她不想让我看到脸。伊万明白了什么。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的脚步。翁和日主教正在小心翼翼地往前挪步子,生怕自己会随时前倾着摔下去,老头子伸长脖子,紧绷下巴,上身后仰,前脚试探,仿佛这样做就不会摔下去了。


他距离伊万还有十来米,离坟场边缘远的很,海风呼啸时,说话得大声喊。“坟场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平原里的一口大井,”主教又往前挪了两步,似乎很想把伊万拉回来,但是他离的还是太远了。翁和日主教似乎并没有发现隆德的手。


见主教在不断靠近,伊万一脚踩住边缘那只手,底下的人下意识仰起头瞪他。他没挪开军靴,半转身,“主教,您若有不适,可以先回去的。”


翁和日主教瞪大眼睛,“这……这怎么行?我可是您禁海此行的专程向导……”他一个劲地叨叨着。


“我想在这儿多呆一会儿,您没必要全程陪我。何况这里太寒冷,”伊万挤出笑脸,“我会会中间港教会找您。”


要说服这老头子可不容易,但糊弄他却很简单,这是伊万磨了半天嘴皮才发现的真理。他说这是矢泰特长官给他的任务,叫自己务必长时间观摩序时者的眼睛,翁和日主教这才嘀嘀咕咕地离开了,嘴里含糊着“愚蠢的年轻人”或者“刻板的俄远东支部”。


伊万一直踩着那只手,目视兵营方向。只见主教的身影越来越小,过了许久,他向围栏豁口不知何时回归的哨兵示意,走出了铁围栏。


青年低头朝身后看,只见挂在坟场壁上的家伙正眨巴眼睛瞪着自己,伊万连忙松开军靴。她不知何时解除了那副凶化的模样,眼睛小巧了许多,脸上也有了血色。


“主教走了。”他说。


可雅·隆德踩着爬梯,从底下爬上来。伊万愣了愣,她的确比自己高一些,但他记得她没这么胖。她将防护服穿得很滑稽,显得全身臃肿。直到一阵海风袭来,将她肥大的防护服向后吹,才勾勒出一具明显更正常的体态。


她老实地将手背在身后,和伊万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似乎没有摘头套的意图。“请问,您为什么要替我向主教保密呢,呃……”她大概在纠结称呼,“长官?”


护目镜背后的独眼女孩似乎和自己差不多大,甚至比自己还要年长也说不定。伊万自从接替了矢泰特长官身边的副手职位、首次走出支部办事,和各色人等的交流中对方常用尊称,尤其是被称作长官。对此他还不太习惯。


“我只是帮你暂时瞒过了主教,”伊万并不打算表示得太友好,“可没说过要替你保密。”先不提戒严区,这里好歹是坟场。


对方只是点点头。海风将她的防护服吹得“呼啦啦”地颤,盖过了她换气的声音。伊万打量着那只护目镜后躲躲闪闪的眼睛。女孩始终不愿和他对上眼神,而是不时偷瞥一眼远处围栏的豁口,伊万也跟着扭头看过去,这下令她终于看向了自己的眼睛,于是他也看回来。


“告诉我,你一会儿打算怎么出去?”


隆德沉默了片刻,“不知道,现在有哨兵。”


围栏豁口的边上有一名哨兵在站岗。伊万挑眉,“我以为她和你是一伙儿的。那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原计划现在应该是没有哨兵才对,”她支支吾吾,“可能出了点意外……”


这不像谎话。伊万记得他和翁和日主教穿过铁围栏时,那里是没有哨兵的。当时老主教根本没留意,伊万倒是留了个心眼。“潜入坟场只是你一个人的行动?”


“是,长官。”


“叫我伊万,”青年伸出手,“伊万·契科夫。”


“我叫……”隆德边伸手边思考。


她不会打算现编个身份吧?“隆德家族的可雅。”伊万握住她的手,朝她微笑。他明显感到那只手僵住了。


“你知道我啊。”


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凶化的模样么?“你被抬来禁海的那一天我在场。而且,一名可能是目前唯一与第三只四维人交过手的幸存者,我当然知道。”


闻言,隆德似乎不那么拘谨了。她掀开了头罩。不同于早先那副厉鬼似的模样、鹅蛋般的黑眼球,伊万看见的是一张格外清秀的脸,一头利落的短发。暗黄色的纱布覆盖了女孩的左眼,却没盖住已然愈合的伤口,疤痕一路延伸到她的左脸颊。她能看的那只眼睛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先说清楚,我在家族中可没什么权力,未来成为家主并非板上钉钉。我没法给您什么好处。”


聪明的说法是隆德家族会记住你的恩情。伊万心想她真实诚。首先得确保我答应守密,反正也没人知道你有没有权力。“听着,我没让主教知道,不是为了隆德家族将来能报答我。”


“那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为什么要把事情想得那么黑暗?伊万被问倒了,“只是想……交个朋友?”这是实话,他很早就对她感兴趣了,只不过是为了矢泰特先生。自己目前的上司正来自隆德家族。他好不容易接替了一个重要职位,总想对支部长多做些了解。伊万是个被大人物提拔的年轻人,他不想出来一趟,只是矢泰特长官吩咐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这样的品质的确能赚得信赖,却未必能受人赏识。


可雅没说话,老实地站在一旁。新兵似乎没领会他抛来的橄榄枝。


“我可以考虑带你走出平原,”伊万指了指远处的围栏豁口,“你裹在防护服里,我就说是来收押瞭望塔那名罪人的本部专员,顺便在坟场考察,刚巧是熟人。那个哨兵甚至都不会过问。”


“真的?”


“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伊万步步紧逼,“你为什么闯进坟场?”


这个问题又令她沉默了片刻。“我是来……找东西的,”她顿了顿,“但是没找到。”


“找什么?”


“克利俄斯的线索。”


伊万怔了怔,“‘克利俄斯’?”他第一次听这个名字。


“禁海的第三十代副总指挥,您不知道吗?”


他怀疑她在玩自己。“禁海没有副总指挥这一头衔。”


“那就是第三十代总长的副手,”可雅连忙解释,“这点应该没错。”


这倒是没骗人。伊万记得艾玛·卡尔尼渥的确有一个副手,而且他们二人都来自利益集团,当然,这些便是第三十代禁海管理者最被人熟知的特点了。当年那个节点上,没人太在乎禁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那名总长副手的名字,”伊万喃喃地说,“难道他是隆德家族的人?”


“不确定。”女孩立刻说,“就是因为不确定,我才想闯进去看看的。”


“但是你能确定的是,你们家族的确存在克利俄斯·隆德这样的人物,对不对?不然你不至于因为一个名字就去冒险。”


可雅·隆德看了他好一会儿,“我要是解释了这个,你就会带我出去吧?”


姑且算是有趣的信息,但不能排除你的嫌疑。“我答应你。”


“我同样不确定克利俄斯·隆德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但是如果他存在,很可能就是我爷爷的哥哥。”


克洛诺斯·隆德……伊万瞪大眼睛,“他还有哥哥?”慢着,按照隆德那老套的继承制度……“克洛诺斯·隆德是家族战争后期即位的家主。如果他不仅有哥哥,他哥哥还活到了千禧年前,那隆德家族的家主为什么会是——”


“等等,等等,我没说他就一定存在。而且禁海这个还没有姓,也没有哪个长官说他就是隆德的人。”


“这就是你闯进坟场的理由?”


独眼女孩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伊万还惦记这个问题。“毕竟坟场戒严,我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而且,禁海现在看守没那么细密,似乎跟之前的警报有关系。”


伊万想起那名老守卫的脸,心里叹了口气。“艾玛·卡尔尼渥执政时我还小,千禧年间的相关资料少之又少,禁海的更是寥寥无几。你试图搞明白的问题,或许……矢泰特先生知道的更多。”


“支部长?”


“嗯。你在家族里有听过他的事吗?”伊万故作随意地问。


“没有。从我记事起,矢泰特长官就已经不在家族里了,家里的老人很少提他,至于高层我就不了解了,我说过吧?我没什么权力。”独眼女孩摊摊手,“我要是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伊万有些失望。可雅·隆德到底有没有权力,他不会听她说什么就信什么,她对矢泰特先生闭口不谈,也许只是为了不想显得自己地位显赫呢?这么猜疑是没有答案的。不过,对于“克利俄斯”的问题,他并不认为那全然是谎言。这纯粹是出于直觉,他总觉得这个女孩没有机灵到能立刻结合禁海的历史编个故事。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万一被苏醒的观测者撞见可不好。“走吧,我送你出去。”伊万转身离开坟场。


“真的?”可雅站着没走。


“如果我要将你上报给兵营,我会现在就命令你交出胸章和我走,没必要骗你到外面去。”他回过头叹气,“说实话,我是个文职,的确没能力单枪匹马地制服一个凶化的隆德,但我根本不怕你。我可以拉响禁海湾内的警报,至少我有这个权限。如果在那之前我就死了,矢泰特先生也会立刻知道。无论怎样你都跑不了。”伊万扭头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独眼女孩才小跑着跟了上来。伊万差点以为她真逃了。她时不时瞟着自己,“说起来,你看上去好年轻。”


谢谢你才发现。“谢谢。”


“我问得问题或许太私人,但……你为什么这么年轻就能身职高位?”隆德的右眼中暴露了一丝热忱,“支部负责人若是不欣赏你,不会让你做副手的。”


她的语气头一次没那么冰冷,伊万看了她一眼,“不,我只是个临时的。我真正的身份不过是支部间的小文职,顶头上司才是矢泰特先生的副手。其实,矢泰特先生此行根本用不着我,他在亚支部负责人的事情解决后,就会同真正的副手汇合,然后一起回支部去。”


“临时的?”


“临时副手。他真正的副手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阿贝尔。你听说过他么?”


可雅·隆德拼命点头,“听说过,当然,‘千面人’?我小时候就知道他……天啊,他是你的上司?”


比起支部长的副手,列夫·阿贝尔在全内址更人尽皆知的身份是“千面人”,就知名度而言,他跟“神父”差不多,都属于活着就被载入经书的传说。即便是可雅·隆德这样的外来家族人士,想必也是从小就听过“千面人”的故事,伊万从她的语气里就能明白。作为传说中序时者的王牌干涉者,列夫先生分明只是矢泰特先生的副手,但是比起“上司是支部长”,“上司是‘千面人’”反而令隆德激动起来。


“这么说会显得我也很了不起一样。他不是我一个人的上司,是支部间许多人的上司。”


“但是‘千面人’总不会推荐小人物临时接替自己,不是么?”


“我当然是小人物,”他耸肩,“你听过灰姑娘的故事吗?”


独眼女孩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你穿上了权力的水晶鞋,和你共舞的是……老王子?”


他知道不讲点自己的事,隆德是不会罢休的。“矢泰特先生在巩固政权的时候,某位……人物曾是他的路障。因为一点运气、一点时机,我替他清掉了路障。就这么简单。”


可雅默不出声地走在身旁。伊万也没再说话了。


他一直不明白矢泰特先生为什么执著于将大多数统治分局局长换成他自己的人,这在支部工作中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不过,作为本是路障的K1分区统治分局局长强迫外围人民搞出来的私生子,伊万有幸被提拔为本部成员后,自己的身世便成了有利的筹码。剥削外围人民的本部成员就不是本部成员了,是邪教徒,何况局长自己也有家室,他输不起。


独眼女孩似乎陷入了沉思,“若要和别人争夺权力,就不能再做好人了,是么?”


“为什么这么问?”


“你杀了人?”


“我没杀人。”她为什么尽想些可怕的事情?


“那你仍然是好人咯?”


冷空气中的海腥味越来越浓,两人正在接近前方的铁围栏。中间港基地的轮廓逐渐在视野中清晰起来。


伊万不喜欢这个问题。他想起守卫“老吴”最后那张委屈又恐惧的脸来,他押住他双手时仿佛抓着两只纤瘦的竹竿。列夫先生要求他将母亲转移至支部间的监控下时,伊万只是告诉她搬个家而已,但实际上是叫她去作一个威胁用的筹码,在支部的监视下无异于蹲监狱。不过,她住的是他升职后分配的一套更好的房子,这也的确是事实。何况,他有的选么?他只是听命行事而已,这本就是序时者所崇尚的美德。若是承认执行一个命令能让执行者不再是好人,那岂不是将一切都否定了?


服从命令的螺丝钉不会是坏人,这是他一直所笃信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吧?”他最后只是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可雅·隆德忽然自顾自地苦恼起来,“我需要权力,序时者的权力,但我不确定禁海是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


她在咨询意见?伊万怔了怔。


“禁海更偏执行部门,”他解释,“但权力总的来说并不小,”虽然经常被排除在一些敏感的行政会议之外,“关键得看你身职何位。我可能无法给你太好的答案,或许矢泰特先生更……”伊万忽然没说下去。他站住了,“你之前说,你想见支部长?”


她“嗯”了一声,也站住了,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离我们出发去G1分区前还有一段时间,无论是‘克利俄斯’的问题,还是别的事,你或许可以亲自问他。”伊万看着她的眼睛,“我可以将你引荐给矢泰特先生。”


可雅愣了半天,“真的?”他见女孩的脸上露出喜色。


伊万点点头。这么做一方面可以博得这位隆德家族继承人的好感,而且等接见列夫先生,他也好交代自己的收获。当然,另一方面,他还是不太相信可雅·隆德的解释,对于“克利俄斯·隆德”——现任家主克洛诺斯还有个哥哥,这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伊万仍然半信半疑。他的经验不足,无法侦破谎言,但是矢泰特先生可以。若“克利俄斯”只是个胡编乱造的借口,这女孩是绝对不敢当着同属隆德家族的支部长的面撒谎的。


说到底,从意识到可雅·隆德擅自闯入坟场的那一刻起,伊万就不可能信任她。尽管她的言行举止几乎毫无城府,伊万依然怀疑过那会不会是做出来的,但就算是真的,他也绝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走一个闯入序时者要地的外来家族成员,何况还是在局势如此不明朗的节骨眼上。当然,她若是没撒谎最好,这样便给未来的继承人埋下一颗友谊的种子,所以即便她擅闯了戒严区,伊万也不打算把她交给兵营解决。


“所以你仍然是好人嘛。”独眼女孩似乎想通了什么,伊万见她如释负重。她害怕自己在未来不会是好人么?他默默地想。


他们快走到豁口了。“拉起你的头罩,”他不希望让哨兵看到她的脸。与此同时,瞭望塔探射灯的光束正从前方袭来,伊万掏出自己的晶体胸章,将它伸在最前面。“站到我身边,越近越好。”


隆德立刻贴近他,呼吸阀的换气声几乎就贴在他耳边。光束覆盖他们的那一刻,瞭望塔并没有响起警报。


她有点惊讶,“入侵者只要偷一个长官的胸章,岂不是能带许多人手进来?”


“那应该是非人工操作的探射灯,瞭望塔顶有人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就算有人,伊万也能带走可雅。他是支部长的副手,算是禁海人尽皆知的访客,就算多带了一个人,除非太可疑,否则也不会有人来盘查。


独眼女孩已经将脑袋遮住了,她双手拽着头罩两侧,扭头瞅着伊万,“你还愿意帮我一个忙吗?小忙。”


“那你欠我的可够多了。”


“以后肯定会报答你的。”


“以隆德家族的名义?”


“以隆德家族的名义。”她咧咧嘴。


“什么忙?”


“你们离开禁海之前,是不是会在兵营里取些食物?你能要求只吃蓝芝士吗?吃两箱。”






几盘绿饼,中间是蒜蓉牛奶煮扇贝,还有一盘墨鱼土豆泥,几片面包以及海产开胃菜。本部的上级军士长没什么胃口,他正拿着面包蘸扇贝壳里的蒜蓉奶汁。


西墙里遍布古堡,各有用途。荷尔拜因正在一座高耸的塔楼用午餐。这里距离西墙边界的址口长路很远,算是分区腹地。离开大教堂后,他被瑞德带到这里进餐。


据说此处是学会的食堂,塔楼内部却庄严的似是教堂。一条长廊连接塔楼的阴暗与天窗的蜡黄,红木桌椅沿长廊成列排放,阴影中弥漫着浓郁的食物香。身穿白色制服的研究员们零星地落座,更多人则是将食物打包带走。他们的制服并非教服,光就颜色来说,研究员的制服是纯白色的,而教服其实更偏向杏色。不过无论如何,整座塔楼里只有荷尔拜因一身漆黑大衣,如同白鸽群中的黑乌鸦。研究员们经过他身边时向他问好,军士长一一点头示意。


“您吃完饭就走?”小胖妞对着光头男人瞪圆眼睛,“娜塔莉女士不是说您会逗留一夜吗?”


“不了,对策局紧急召回。”


应该是王淳的关系。双人团队有变数,多半是撕破脸了。荷尔拜因指了指桌上的餐盘,“你不用餐么?”


瑞德似乎没这打算,连连摆手,称自己在塔楼外等候。她也许不愿和上级军士长共进午餐,即便荷尔拜因同意,许多人盯着,小姑娘大概也觉得不自在。


荷尔拜因压根不想答应娜塔莉·奈特莉在西墙逗留的建议,对策局的召回其实谈不上紧急,但刚好给了他借口。娜塔莉试图给自己一夜的考虑时间,但他觉得没什么好考虑的。北欧支部全境的干涉者……这老奶妈已经神志不清了。


而且娜塔莉透露的情报令他几乎想立刻离开。矢泰特·隆德借G1分区陷落、通过一种匪夷所思的说法、向禁海泄露了时间晶体的秘密。这名支部长推测有人用“回声”修改了大家的记忆,他为什么要那么做?荷尔拜因能想到的只有一种结果,那便是所有有权接触“回声”的高级官员皆会被扣押至本部,接受本部调查。而矢泰特选择的时机还非常巧,刚好是亚支部票选结束的关头。暂且不提亚支部的特殊人物,本部代表团内就有许多要员,包括教皇、枢机团、几名支部长,等到本部就任仪式结束,他们短时间内都得被扣留在本部。矢泰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而且,他本人也在本部代表团中,岂不是把自己也玩进去了?荷尔拜因暂时还想不明白。


西墙核心已经到达本部,即将同四大支部和本部的要员组成本部代表团,前往G1分区。本部代表团会在G1分区宣布新任负责人的上任,并和新任负责人一同回到本部,完成就职和授勋仪式。现在前往本部已经来不及了,他未必能见到矢泰特。他也不愿在本部等他们回来,他没那个耐心。说是对策局召集,荷尔拜因会直接前往G1分区。中枢将都柏林到香港的机票送到了自己的胸章里,但是他以私人名义定了去北京的航班,万一老奶妈的触手已经渗透到中枢,他怕她能查到自己的行踪。


军士长凝视着长廊尽头的塔楼窗口,浅叹一口气。塔楼的对面是一座巨大古堡,城堡外是蜡黄色的天空。西墙没有黑夜,分辨昼夜得依靠是否有海鸥飞进西墙。一只海鸥正站在古堡的尖顶上,嵌在蜡黄色的背景版中,呆滞地四顾。


阔别多年回到西墙,荷尔拜因的感觉并不好,时刻有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娜塔莉的许多话都令他感到不对劲。她不认可第三名使者,因为她不赞同两名使者同时存在,这都说得通,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她的反应未免过于抵触了,不是对教皇的提案,而是对第三名使者本人。为什么?荷尔拜因百思不得其解,第三名使者无非是教皇的一句荒唐言,没有谁真以为第三名使者能够出现,可是为什么……娜塔莉的抵触就像是坚信第三名使者一定存在似的,而且给荷尔拜因造成了某种错觉:她的警惕并非出于对假想局面的一种防范,反而更像是对教皇的深信不疑。


无论如何,我得亲自去一趟G1分区。荷尔拜因认为许多问题都能在那里得到解决。他不仅能在那里会见神父,也能当面质问矢泰特·隆德,还有其他的关键人物……无论是双人团队还是晶体秘密,他迫切地需要知道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荷尔拜因很快解决了一桌食物,他在西墙停留得越久,心情就越沉重。他摆正了桌上的所有餐具,然后将擦嘴的方布重新叠好。一名穿着米黄色制服的侍者似乎早已等在暗处,见上级军士长起身提起公文包的那一刻,上前去为他拉开椅子,朝他腼腆地微笑。


他沿长廊走到门口,向等在一旁的瑞德示意,“带我离开吧。”这个小姑娘很奇怪,之前并不怕生,现在似乎连和自己坐在一张桌上都不好意思。


“您不和娜塔莉女士打声招呼吗?”


“不了,她会理解的。”等她不理解的时候我已经飞远了。


他们离开塔楼,走上了一条狭长的古老木桥。这里的城堡或塔楼之间时常能看见这样的木桥在空中相接,因此地上那复古的街道反而鲜少有人行走。


荷尔拜因要去外址,因此得回到之前的大教堂去,然后沿址口长路离开。这座用餐的塔楼同西墙大教堂之间,隔了一座巨大的主堡。主堡有塔楼的两倍高、五倍之宽。它屹立于T特区的左中央,是这座分区的地标之一。这样的主堡在西墙的右中央另有一座,是枢机团的居所。


从塔楼走出,木桥向上倾斜,踩在上面发出“吱呀”的声响。两人向更高处爬去。荷尔拜因来时走得是地面,回程时瑞德似乎换了条路。只见这倾斜的木桥一路连接到主堡的顶层。他猜她是想带自己过一遍主堡,随后从主堡下去,原路回大教堂。


军士长对此并不反对。因为在他儿时,这座主堡尚未存在,这里原本是一块巨大的野草场。当时,整片分区就只有枢机团那一座主堡。直到神父在第二次圣战被教皇承认后,这位使者勒令于此处修建第二座主堡,建立了独立于其它四大支部研究所的学会。这一切都是荷尔拜因加入对策局许久之后的事了。


“据说神父本人也住在这里?”军士长问。


“是,使者的房间刚好在这一层。”瑞德踩进了主堡的顶层,“学会欢迎您的首次访问,长官。”


顶层的地面和天花板的间距不小,也不知是否每层皆是如此。四壁由水泥铸成,他们走进大厅,对面便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落地窗向两侧延伸开去,左右是狭长的灰色通道。由于通道的侧面就是透明的落地窗,致使这座新兴的主堡在充斥时代感的西墙中显得格格不入,而且荷尔拜因不认为那是玻璃。


透过落地窗,他能眺望主堡一侧的西墙城镇,低矮林立的古堡,以及开放的分区边界。倘若拿寻常分区的高耸石墙作比较,西墙的石墙从左至右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上下墙根并非相接,透过“口子”能看见外址的世界。而墙根的某一处嵌着一座大教堂,从那里能走到址口长路去。


不同于分区内的蜡黄色世界,开口外是狭长的灰海。凯尔特海上生着疯狂的浪花,雨幕将大海和天空一并朦胧。尤利娅一直想来T特区,说是想在传说的主堡上眺望远方,也不知是因为晴天时这里能看见夕阳烧红的狭海,还是因为这里是自己生长的地方。但是现在不行,荷尔拜因不愿让妻子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这里,现在时局扑朔迷离。疯狗敢打破僵局、毁掉一座分区,就敢毁掉另一座,还有米学军,他和另一只四维人失踪已久,不代表人们就忘了他们。最可怕的是,那个男人不同于求进派的核心党,他叛逃前的身份不是闹着玩的,而且叛逃得太突然,本部现在没有精力、也没有足够人力及时更换所有要地的进入方式。即是说,米学军了解目前太多分区的详细地理,也许就包括西墙。


荷尔拜因跟着瑞德右转,沿着落地窗,走进了狭长的通道。这条长廊石壁皆灰,所在空间却被窗外的天空染了色,荷尔拜因觉得视野中充斥着淡淡的蜡黄。通道的尽头是旋转石阶,他们打算沿石阶下爬到地面。


旋转石阶旁的房间就是神父的住所,瑞德介绍。很快她便夸夸其谈起学会的过人之处,想必是蓄谋已久,看得出来她很自豪在这里工作,而非在四大研究所。神父格外重视学会成员的素质,每一个人都要通过这名使者的亲自面试。瑞德还说,学会的研究者们总能向神父抱怨本部那无聊的政治令研究进行得非常不顺,课题上总是束手束脚。即便他们自己也知道学会比起四大研究所已经自由太多,神父私底下依然会向他们道歉。这便是荷尔拜因对此人完全不了解的一面了。他没有与使者共事过,只知道神父在行事上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且是道听途说。


“这里跟支部研究所可完全不一样,”瑞德对于学会有如此开明的管理者而感到骄傲,“多亏了头子罩着,学会的研究重心在于晶体。”


荷尔拜因安静了一会儿,“要知道那很危险。”


“我们有严格的防护措施,穿戴都是在外址定制的高精密绝热设备,而且,每个人在项目前都要接受严格的培训。”她拍拍胸脯。


荷尔拜因点点头。他说的是另一种危险。这些研究者并不知道自己在研究什么。神父的权能并非无限,不能保护所有需要保护的人。这一点加莱都不行。


“然而四大研究所养的就是一群吃白饭的家伙了。它们与其说是研究所,不如说是打着学术幌子、官僚滋生之地,那里能领导项目的并不一定全是人才,而是能讨好上级的废物,亦或是看辈分,至于那种既有‘眼色’又有辈分的老家伙更是‘科学精英’啦,本部若哪天有好大喜功的白痴要求研究出晶体产量高的分区难人过的往往更幸福,他们也准能写份刚巧得出同样结论的报告出来——这还是神父的原话。”


“神父讲这种话?”军士长挑眉。


“头子说得可多了,”瑞德耸耸肩,“比如研究所做了多少无用功。正、负阿尔法、贝塔这样的概念就是研究所提出来的。‘你们说,这些用希腊字母指代四维人和使者的称呼意义何在?’”她学着神父用淡淡的口吻道,“‘除了故作高深、骗骗寻常人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本部某些人倒是喜欢这些听上去高深莫测的术语,因为符合他们的官腔官调。’”


这一定是第二位使者不为人知的一面,荷尔拜因很笃定,神父若是敢对学会外说这些话,首先就会遭到支部会议的强烈反弹。尽管那是使者发言,但是支部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因为神父实际上指责的不是具体某个人,而是研究所的整个运作体系。这是很危险的事情。神父本身就有许多不安定主张,比如与利益集团针锋相对,若是树敌太多,别说逼克里斯·摩根找上门来了,事情远远到不了那一步就会收场。


“娜塔莉以前是神父的奶妈,是吗?”荷尔拜因问。说起神父,他对于此人同老奶妈的关系非常在意。因为,娜塔莉·奈特莉与罗曼教皇、包括枢机团的关系并不融洽,若是再得罪神父,她在西墙将孤立无援。然而,不同于在本部鲜为人知,娜塔莉在西墙握有相当的话语权,那么此人就不可能单枪匹马,否则一个修女靠什么立足呢?庞大的人脉网络可以让她成为情报专家,但靠情报买卖得来的权柄往往暧昧,娜塔莉在西墙的地位可一点也不模糊。她手里连黑石都有,教皇和枢机团走后,老奶妈显然当家做主。


他们即将走进旋转石阶里,也不知道要往下走多少层才能到地面。荷尔拜因借此机会,开始询问起娜塔莉和神父的关系。可惜的是,瑞德知之甚少。她说据她所知,当着研究员的面,神父很少同西墙其他高层接触,但是不少同事都见过大教堂的娜塔莉女士时常来访学会。而且,两人出现过一次意见不合,也是在学会主堡里发生的。神父曾经主张,在人类的研究道路上,对“回声”的解剖是必经之路,要令人类加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政治必须让路。神父在学会建立之初曾声明,会尽可能想办法将“回声”从本部运到西墙,结果就在同一天晚上,娜塔莉女士就来到主堡大发雷霆,原因不明。据打扫卫生的小修士透露,她和神父在旋转石阶的顶层持续了五个小时的争吵,但是谁也不知道在吵什么,大家在那段时间都自觉地远离了旋转石阶。不过,不少同事猜是跟“回声”有关,毕竟,神父在那以后就没再做过类似的主张了。


旋转石阶又滑又狭窄,瑞德扶着石壁,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她回过头,结果发现上级军士长并没有跟下来。


荷尔拜因没下去。他驻足在石阶隔壁的房间门口,静静地观察着。两扇石灰色的墙面作门,门面上雕刻着复杂的纹路,纹路间附着晶莹的翠绿。像这样的门,荷尔拜因再熟悉不过了,他在本部地下的秘密办公间也有这样的门。除非是特别授权过的胸章,就只有黑石或翠玉可以开门,否则无论个人权限再高,也不可能擅自闯入。


“长官?”瑞德站在石阶上,奇怪地望着驻足不动的军士长,“那是神父的房间……”她没说下去。


荷尔拜因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他觉得自己在走之前,或许能顺路做点什么。他握住了一颗圆滚滚的、沉甸甸的石头。那是娜塔莉之前给他的一枚黑石——西墙的黑石。


见荷尔拜因伸手握拳,朝阀门缝间晃了晃,瑞德起初还有些不解,直到神父房间的阀门“轰”地一声振动起来。她脸色煞白,猛地冲上去制止,“您不能……长官!那是神父私人的——”


“——我知道,瑞德,这里是我们那位‘圣人’的卧室,是私人领地。”上级军士长一只手轻松地按住了小胖妞,他幽幽地问,“你觉得住在这间卧室里的、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我认为神父虽然有些可怕的传言,但私底下也有可爱的一面。”瑞德不明白这问题是基于什么意图。


“‘私底下’……同第二名使者那种强硬派的‘私底下’,这是对你们学会这些毫无限制且自由自在的优等生而言的,可我却不了解。何况,你说可怕的‘人’……你知道吗?对我们远在本部的序时者而言,神父不是‘人’。”


瑞德愣住了。


“‘使者’,‘神父’,它是‘圣人’,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正确的方向,甚至对某些人来说,象征着伟大领袖。我来自南方,来自遥远的本部,接触神父的机会寥寥无几,只在第二次圣战中见过一面,更多的时候,是在文件中瞻仰此人的容颜。于是,当我们神化一个人太久时,会不知不觉地不把对方当人看。我们自以为对这个人了解,却发现了解的是呆板的死知识,是词句,是数字,是传说,是神话,是历史,却忘记去了解这个象征背后真正的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所以你刚刚说得那些,对我来说闻所未闻。故事很有吸引力。”荷尔拜因不再理会瑞德,阀门洞开,他走了进去。


争取“回声”的研究机会。荷尔拜因眉头紧锁,他忽然意识到本部高层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对西墙发生的一切安之若素。承诺不涉政的教会没有实权、加莱派下的使者坐镇西墙……一系列信仰的高光让所有人都放松了神经。荷尔拜因根本不在乎神父对学会的承诺背后是出于怎样开明的目的。序时者的研究员出入所属分区要受到严格限制,这对学会也同样适用。既然他们无法自由地前往本部,若要研究“回声”,就并非让他们去本部那么简单。所谓“争取‘回声’的研究机会”,就意味着神父试图将序时者对时间的绝对支配权——“回声”——从本部转移到西墙。从本部转移到西墙……原来神父还曾动过如此危险的念头,可怜的小瑞德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仅仅是这么一个细节,就让荷尔拜因心里咋舌,他发现这十多年来,自己对这个耳熟能详的使者关注太少。


“我还是头一次见其他人能开神父的房门。”瑞德最后只是喃喃自语。


荷尔拜因收起黑石,“你不能开的门有人能开,简而言之,这就是权力。”不过也不是我的权力。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骨瘦如柴的老女人的脸,神情愈发地凝重起来。


一股淡淡的烤面包的气味扑来。不同于娜塔莉·奈特莉那奢华的大卧室,神父的房间狭小紧促,陈设简约至极,白净的床单和枕头,一把桌椅,阀门旁是嵌在墙里的衣柜,衣柜的门紧紧关死。整间房不算厕所,也就三倍于关押贾登·摩根的隔间大小,仅此而已了。


房间已许久无人住过,荷尔拜因能在床单上抹下一点淡淡的灰。阀门的对面是占半堵墙的玻璃窗,窗口的视野很好,同主堡的落地窗一样,能看见址口长路以及墙外的一点悬崖,还有悬崖外阴雨密布的大海。灰漆漆的窗台足够平躺一个人,然而上面只摆着一个玻璃瓶,玻璃瓶里是一支枯萎的玫瑰,枝干发黑,灰黄的花瓣凋零在窗台的灰渍上。


瑞德始终似无头苍蝇般地打转,呆在神父的房间里令她惶恐不安。荷尔拜因此时又伸手去拉衣柜的门,吓得她浑身颤了颤。房间的阀门并未合上,瑞德紧张地盯着房间外,生怕有外人路过。


荷尔拜因使劲拽了拽衣柜门,根本没拽动。他凑近门缝,才留意到门缝间有一枚扁平的感应晶体。


“您……您没必要翻人家的衣柜吧?”瑞德紧张得问。


“扫一眼房间就能了解一个人么?”军士长不多言了。神父在学会的故事令他对此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这一点瑞德是无法理解的,她的“头子”和第二名使者的形象有些偏差,荷尔拜因能闻到一丝微妙的气味。据瑞德所言,娜塔莉·奈特莉虽然时常来访主堡,但与学会人士关系疏远,更不用说瑞德这样的核心研究员,那么除了“回声”的事,对于神父的诸多态度,老奶妈知情么?还是说这是神父和学会之间的秘密呢?他想尽可能了解这名使者真实的为人。


毕竟,神父和亚支部票选脱不开关系。荷尔拜因还要解决双人团队的问题,就意味着他得解决神父的问题。


“这间衣柜需要权限。”军士长磨了磨牙,那就非得打开不可了。


“黑石也不行?”


“锁住衣柜的是感应晶体,感应晶体由胸章赋权,只能用胸章解开。黑石不行,黑石是一座分区的附带产物,只能打开庇护所内的建筑设施。房间的阀门虽为人造,开合的动力来源却出自这座分区,”分区的地下晶体,“所以黑石能开阀门。然而锁上这间衣柜的是一块人造感应晶体,同这座分区没关系。要解开锁,只能用同级别、或者更高级别的胸章才行,然而这需要持有者与神父的权限相当。”


第二名使者没有实权,同教皇以及枢机团一样,无权参与本部的行政会议,但是,不同于其他神职人员,本部赋予了神父的胸章最高权限。这意味着使者名义上没有政治权力,却在情报阅览与场所出入上享有最高保密级别。


“谁能和神父的权限相当……”瑞德话说到一半又打住了,只见上级军士长掏出了自己的晶体胸章。


荷尔拜因简单操作一会儿,便握着胸章靠近衣柜,旋即,卡在门缝中的那枚感应晶体便消失了。衣柜的门出现了明显的松动。


排除某些具体情况的特别赋权——比如个别任务中针对特定的事例赋予执行的干涉者最高权限外,一般情景下,神父胸章的权限无疑是最高级。但同样级别的还有支部负责人,同理,还有上级军士长。到了这样的高度,权限间的区分实在是太小众了,瑞德自然不知道如此详细的级别界限。


他拉开衣柜的门,成堆成堆的白色衣物映入眼帘。也不知是使者身份的职责所致,还是神父本人的性格特点,除了那些杏色的教服,所有的衣物全是白色,白色的背心挂在教服旁,白色的衬衣、内衣、裤袜工整地叠在一起。衣柜分两层,上一层是衣物,最下层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比如成堆的书籍和报纸,部分报纸是法语。还有一个同样由感应晶体上锁的铁盒子。由于荷尔拜因还伸手握着胸章,那个铁盒子也被一并打开了,盒中物掉出来,是几片翠绿色的晶体碎块,碎块纷纷洒落在报纸上。


荷尔拜因拉上衣柜的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摩挲脑门,转身将注意力放在神父的桌上。他摊开那些资料,里头有不少照片,保密级别都相当高。荷尔拜因似乎没什么心思阅览这些文件,而是扭头盯着瑞德。看到这里,瑞德似乎意识到再跟着军士长站下去就不妥了,她很识趣地后退。


“我还是出去比较好……”小胖妞转身跑向阀门,“我就在石阶那等您。”


“对……”光头男人点头,双眼有些失神,“对,你就在外面等。”他跟着走到阀门前,握着黑石挥手。“咚”的一声,阀门结实地合上了。


这下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了。荷尔拜因面对阀门,沉静地站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身,立刻回到衣柜前,急急忙忙地掏晶体,拿出来晃了半天,才发现是黑石,于是又伸进衣服里,掏出胸章。他再次拉开衣柜的门。


荷尔拜因半跪下来,一件悬挂的背心挡住了他的视野,被他一把扯下来塞进第一层的织物堆里。军士长呼吸有些急促。他伸手去捡刚刚掉出来的晶体碎块,粗糙的手指颤抖地拼着。他脑海里有一个形状……一个金字塔的形状,他总觉得自己很可能会将这些晶体碎块拼出那个形状。


直到刚才,神父的房间里都一切正常,直到……他打开了衣柜,连带着打开了那个铁盒子。


他拼好了。荷尔拜因呆呆地瞪着眼睛,果然,手里是一块翠绿色的小金字塔。虽然他拼得并不规整,但仅仅四块碎片,稍微拼一下就能判断出金字塔的形状。


这是翠玉。这一定是翠玉,荷尔拜因非常笃定。寻常人很难有机会亲眼见过翠玉,但他见过。


这枚翠玉……碎了?军士长感到一阵眩晕。全世界各大分区的黑石收集得并不完整,本部也不上心,若是被破坏的是一枚黑石,他还能接受,但翠玉不多也不少,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破坏,因为所有翠玉都被严格地收纳于本部中枢。翠玉是机械师的杰作,每一座分区仅有对应的一枚,象征着最高权力。任何一座分区的翠玉在本部被取走、被启动都是一件头等大事,必然是要经过三大会议过滤商讨的。比方说此次亚支部票选,本部代表团会携带G1分区的翠玉、象征性地交给新任负责人,由负责人再带回本部,完成就职仪式后,归还翠玉——就仅仅这么一枚翠玉、一套传统流程下来,背后支撑着的是无数文件的签字以及各部门人物的点头。


但是神父这里不仅藏着一枚翠玉,而且它竟然还被破坏了。是哪一座分区?荷尔拜因大脑一片空白,哪一座分区的翠玉被破坏了?中枢的高层知情吗?如果我现在在本部就好了,军士长冷汗直冒,他如果现在在本部,就能要求中枢去核实每一座分区的翠玉保存状态,就能知道是哪一座分区的翠玉不在本部、而在神父这里。


荷尔拜因拿出手帕,擦拭着翠绿色的晶块,将它们一一放回铁盒子里关上,同时还不忘把铁盒也擦一遍。最后,他关上衣柜,看着那枚感应晶体再次浮现在门缝中。


那么……娜塔莉知道么?军士长幽幽地想。整个T特区,拥有最高保密级别的就只有神父一人,其余皆是神职人员。纵使老奶妈触手遍地,她的晶体胸章依然是修女级别——倘若有“修女”这个级别的话。理论上来说,哪怕娜塔莉·奈特莉有权力进入神父的房间,整个西墙内也只有神父一人有权打开这间衣柜。


现在是想不通答案的,他深知这一点,他甚至没法判断是不是神父破坏了这枚翠玉,也许和此人根本没有多少关系也说不定。但是无论如何,经过学会此行,神父已经彻底走进了荷尔拜因的视野里。要说先前因为《告解室协议》以及亚支部票选的事,他对这位“圣人”多少有些挂心,现在已经将此人视作头号问题人物。


荷尔拜因走向房间的桌椅。衣柜当然不算完,那张上了年头的木桌上堆着不少文件资料。他想知道第二位使者在离开西墙以前都在研究些什么。


桌上满是灰尘,神父已经离开西墙很久了。纸质资料比较混乱,纸张中还躺着一本书籍。军士长拨开零零散散的文件,先拿起了那本书。这是一本较薄的绿皮书,封面刻着序时者的纹章。这本书同样是保密资料,调取地址是教会藏书室。他翻开第一页,愣住了。


《隆德家族谱系表》。


隆德家族?荷尔拜因眉头紧锁,一页一页地翻着。第一页就贴着一张便签,便签上是一个手写的问号。第一页记载的是未知的隆德家族创始人,仅有的情报是他来自亚支部。


序时者自从与隆德家族和解后,便试图向他们索要家族历史与相关人物信息,然而隆德的初代家主始终是个迷,此人的情报就连其家族自己也拿不出手——至少隆德是这么宣称的。本部的所有政治筹码也无法换来更多的信息。但是,若隆德当真有所保留,序时者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家族的军事化管理如铜墙铁壁,派遣干涉者是不可取的,干涉者没那么多可用之才,不是谁都能一对一战胜隆德,更何况潜入后面对一群隆德?甚至出动“千面人”都没有意义,隆德想要分辨自己人很容易,列夫·阿贝尔哪怕能变出克洛诺斯·隆德的脸,身体里也没留淌隆德家族的血。


神父难道还揪着这个不放?荷尔拜因不解,隆德初代家主已经是家族战争结束时本部决定揭过的问题了,距今已有几十年过去。这名使者恐怕真如传闻中那样锱铢必较,会咬上每一个家族的每一处模糊的部分,绝不松口。这很危险。


他接着翻页,不停地翻着,直到这本书的末尾,才又看到两张便签。其中一张贴在隆德家族现任家主“克洛诺斯·隆德”的正上方,便签里有一个问号。


什么意思?军士长眯起双眼,他无法解读这张便签。这本谱系表到克洛诺斯之子、“尼亚波利·隆德”就到头了,但是另一张便签贴在胆小的尼亚正下方,上面手写着三个名字:“可雅·隆德”,“尼尼微·隆德”,“尼亚波利·隆德”。


荷尔拜因听说过可雅·隆德,自隆德家族沉默以后,他在本部通过支部会议一项愚蠢的协议了解到这个名字,据说这个女孩是目前唯一一名与第三只四维人接触并活下来的人。但另外两人便让他一头雾水了,他们大概是胆小的尼亚其余子嗣。


所以这张写着三个名字的便签是在作补充……他暗暗思索,倘若家主克洛诺斯·隆德正上方的那张问号便签同样是作补充,那么,难道说克洛诺斯之上还有未列入的直系血亲?这怎么可能,那他怎么会是家主?


不,我没法做结论。荷尔拜因合上谱系表。为什么神父会关心隆德家族?它的现任家主一系有什么问题吗?不当面质问神父,就没法摸清这位使者的思路。


他放下绿皮书,将注意力放在桌上的其他文件上。


纸张散乱,他将一张又一张纸摊开,大多是一些干涉者的伪造身份信息,这些伪造证件均来自中枢,用于派发干涉者任务用的。很快木桌就不够放了,于是荷尔拜因将多余的资料堆在椅子上,然而一张一张地过滤,直到在其中抽出一张特别的纸。他的手僵住了。


“米学军?”荷尔拜因禁不住喃喃自语。


这是米学军的身份信息,也可以说是中枢从他胸章中调取的信息复印件。复印件很旧了,纸页发黄,褶皱颇多。


神父还对米学军感兴趣?他一脸费解。


除了米学军的过往资料外,剩下的所有纸张其实全都是干涉者的身份信息。但是这些干涉任务的执行人来自世界各地,和米学军有什么关系?


但是荷尔拜因很快就发现了端倪。他望着手里的某一份干涉者身份信息,又看了一眼米学军的过往资料,反复比对。他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比方说,这项干涉任务中的1997年内容是负责在香港疏散人群,这和米学军在1997年那个时间点做的事情是一模一样的。


他之所以能留意到这张干涉者资料中1997年的内容,是因为那一行之下被划了一笔。


军士长渐渐瞪大眼睛,他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赶忙将米学军的那张纸拍在木桌中央,其余的地方统统摆上干涉者资料,能摆多少摆多少。仔细看就能发现,神父在每一张干涉者资料上的某一处都划上了一笔。划上一笔的干涉任务细则,和米学军对应时间的历史过往完全重合。


也不知道摆弄了多久,最后,荷尔拜因呆呆地俯身盯着木桌上摊开的纸张。每一份干涉者任务信息都有和米学军备案的过往资料重合之处。他惊愕地意识到,如果这些干涉者资料是真的,那么米学军2000年前的所有历史完全是从世界各地的干涉者任务信息上拼凑来的。


军士长双手撑住桌子,深深地吐息。米学军恰恰在2000年、即第二次圣战结束后接替余光华上位,他在千禧年后的历史都是透明的,毕竟亚支部负责人在做什么全内址都看得到。但关键是千禧年前……


千禧年前,米学军是谁?


既然搜集了这些资料,那么神父显然认为,米学军在上任前的所有历史都是伪造的,千禧年前的他根本是个透明人!荷尔拜因感到费解,米学军这么大的人物,哪怕缺席一次例行会议都是一件大事,本部会查不到他的过往有问题?米学军又是如何做到的?荷尔拜因见识过各种伪造身份的方式,核心党为了潜入序时者、提供了不少伪造身份的案例,但是,采集其他干涉者任务用的伪造信息,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无论是观测者、还是干涉者任务,都需要执行人使用伪造身份,而这份伪造身份是用后即丢的,一次性销毁,仅有中枢允许保留历史记录。别说当年还是透明人的米学军,就算是有权调取这些历史记录的神父,都无权操作中枢系统、把它们像拼积木一样替换到自己的真实档案上。所以,若真如神父怀疑的那样,米学军当年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当然,最令荷尔拜因感到困惑的,并非米学军,而是神父。因为米学军这个人此前的档案毫无疑点可言,不存在任何叛逃的动机,所以他毫无征兆的叛逃令多少人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即便是“第三台回声诱发了人的贪欲”,也不过仅仅是猜测。但是,神父既然发现了米学军这么大的秘密,为什么不公开?为什么藏着掖着?为什么不向本部汇报?


荷尔拜因随手拿起一张纸,翻看了一眼文件的调取时间。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军士长傻眼了。这些文件的调取时间统统是2014年——远在米学军叛逃之前!


神父早在米学军叛逃之前就知道他的秘密了?


荷尔拜因顿时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旋转的深邃迷宫,世界忽然天昏地暗。难道米学军的叛逃和神父有关系?不,这个结论步子迈得太大,没有依据,但是无论如何,神父在米学军叛逃一事上,显然比本部提前掌握更多情报。


这位圣人的狭小房间将军士长丢进了一团迷雾中。那枚破碎的翠玉,隆德家族,米学军……太多的谜题,太多的秘密。


突然,他感到脚下的面猛地震动起来。荷尔拜因吓了一跳,俯下身,迅速收拾起桌上散乱的文件。他以为有谁打开了阀门、准备进房间。他甚至以为神父从遥远的南方回来了。


不对。荷尔拜因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盯着天花板。整个房间都在震动,阀门的开合不会造成这么大动静。紧接着,地面晃动地更厉害了,缕缕沙粒从天花板上落下,他甚至得扶住桌子才能站稳脚跟。


房间外,瑞德正在拼命地敲阀门。荷尔拜因扶着墙走去,上前挥了挥黑石,阀门洞开。“发生了什么?”军士长质问。


“我不知道,”瑞德耸肩,“我还想问您呢?怎么突然地震了?我在想是不是您在里面做了什么——”


她僵住了,像是卡了壳的机器人。姑娘缓缓伸手,颤巍巍地指着荷尔拜因身后。


军士长扭过头,结果也一样僵住了。他被窗外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与其说是主堡在震,不如说整个西墙都在震动。只见这座半开放分区的边界处,址口长路外的墙根正在缓缓上升,而上方的墙根也降下了一堵晶墙。分区的上下墙根在相互收拢,那道“口子”正在不断缩小,逐渐挡住了外址的景象。他们仿佛身处一个巨人的口腔内部,目睹着上下牙齿正在缓慢地咬合。


“原来那里还能合上啊……”瑞德呆呆地说。


荷尔拜因张着嘴,一脸诧异,“西墙封锁了。”


“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这是人为戒严。”上级军士长的声音冰冷下来,他再清楚不过了。“这项戒严令是序时者的最高级别命令之一,无人准许进出,哪怕是下达戒严令的人想出去都只能叫停系统,而不能依赖身份权限。”


荷尔拜因伸手去掏大衣里的黑石。西墙有一枚黑石在我手里,按道理没人有权封锁整座T特区……难道是本部?不,本部有什么理由在此刻戒严西墙?光是未来戒严G1分区就需要走大量程序,现在的本部哪有那个精力?除非求进派入侵,且证据确凿……


我要军队。


他猛然想起这句话来,“不……不,”荷尔拜因脸色阴沉下来,“是娜塔莉,是她!她封锁了西墙。”


就是她,她干得出来,荷尔拜因哪怕没有证据,也知道就是那个老奶妈。翠玉,只能是翠玉,西墙的翠玉……荷尔拜因感到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娜塔莉·奈特莉的手上怎么连翠玉都有?


或许……或许她和神父之间的关系比我想象得还近。荷尔拜因瞟了一眼旁边的衣柜,不过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了神父那枚破碎的翠玉并非所属西墙。


这个老女人简直疯了,她这样做会给教会招致无穷无尽的麻烦,教皇和枢机团的一众核心人员当下就在本部。她想要北欧支部的军队,还想听我的答复,但是我只要有机会上报她那可笑的念头,以及不惜为此戒严一座分区的荒唐举措,教会代表团将会直接面临本部问责,而娜塔莉未来必定会遭到三大会议、亦或是教会本身的严查。甚至……神父也跑不了,否则老奶妈哪来的翠玉?她不怕风声走漏么?一旦我走漏风声……


“噢……”荷尔拜因恍然大悟。我现在根本没有走漏风声的机会。“真见鬼,”他摩挲自己的光头,她不仅想要答复,似乎还想要个满意的答复。“我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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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29